Lamento
「柯諾耶。」 被呼喚而回神。 阿薩特提劍跑了過來。 「沒受傷吧?」 「……啊啊。你呢?」 「沒事。」 阿薩特頷首,回頭顧盼赤紅身影先前所在的附近。 側臉顯露出複雜的神情。 柯諾耶也有種沒把握的空虛感。 彷彿夢醒之後,沒有現實的感覺。 ──太輕而易舉了。 老實說,這是感想。 足以成為傳說一般的邪惡存在,是如此容易打倒的東西嗎? 內心開了個不滿的洞。 飄在天邊的紅色碎片逐漸淡薄,繼而消失。 為幻想般的景色奪目了好一會兒,想起目前的狀況。 瞇眼望向著左方的道路深處。 黑夜之中,鮮明而過於美麗的草木或花映入眼簾。 『虛』的毒害。 「總之,先離開這兒吧。」 「啊啊。」 轉回先前通過的道路。 地面數不清的窟窿與樹幹,寂然浸沐在月光之中。 阿薩特短短吐氣。 側眼窺看,他的表情帶著些許疲勞。 想想,這樣跟阿薩特並肩而行,其實是不可思議的。 明明不久之前還是追捕者與被追捕者。 原本,利比卡並沒有同心協力戰鬥的概念。 只是大敵當前,身體自然地動作。 阿薩特想必也是如此吧。 第一次體會到所謂非獨自的戰鬥。 此時的柯諾耶感覺不到阿薩特對他的殺氣。 當初來襲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樣泫然欲泣的神情呢? 想知道他的理由。 疲憊至極的沉默中,柯諾耶與阿薩特為尋找安身之處而緩緩步行。 回到『虛』尚未侵蝕的場所,兩隻貓走近大樹的根部, 或許是疲勞之故,踏步之時足下有種凹陷的感覺。好不容易坐定,彼此無言以對。 阿薩特抓住自己尾巴,來回舔著末梢的傷口。是先前被『虛』侵蝕的葉片所劃傷。 不時瞥見的舌頭是紅色的。 怔然眺望的同時想著。 或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無論肌膚與頭髮都是黑色的緣故。 只有舌頭像別的生物一般。 緊盯著瞧,視線和察覺的阿薩特對上。 「?」 「……沒事。到底是什麼東西?剛才的。」 「貓隻難以對付的……、是惡魔,應該不會錯。 不過,有點不對勁。」 表示同意,搖了一下尾巴。 那個惡魔彷彿被誰操縱,動作像機械人偶。 因此,與其說臨機應變,那種亂來的戰略才能生效。 倘若判斷錯誤,此刻腦袋只怕不保了。 不再舔負傷的尾巴,阿薩特彷彿在思考似地望著天邊一點。 「本體或許在別處。」 「本體?」 「惡魔會分散力量,塑造出大量的分身。我聽說是這樣。」 「你還真清楚。」 阿薩特的視線,移向了柯諾耶。 「……冥戲原本就信奉某個惡魔。」 「冥戲?」 聽說是信仰邪神的邪道的一族。 說起來,逃出吉良的時候,吉良的貓群對柯諾耶叫出奸細一詞。 阿薩特望著柯諾耶的同時,緩緩瞇眼。 那雙眼瞳明顯流露出困惑之色,柯諾耶蹙眉。 「幹嘛?」 「你真的、不知道?」 為他探詢似的聲音感到光火。 「不知道。 我是火樓的貓。」 微縮下巴,以彷彿要將之射穿的目光用力瞪著他,道出話語。 自己被懷疑。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冥戲的事。 在眼神投以等同於話語般的堅定。 阿薩特盯著柯諾耶半晌──彷彿為柯諾耶的雙瞳懾服似的,而後微微嘆息,別開目光。 「這樣啊……」 「是冥戲又怎樣?」 「……非殺不可。確實如此。」 殺。 原來如此。 阿薩特從吉良追來,是為殺了自己。 「為什麼?」 阿薩特別開臉,尾巴拍擊地面數次。 泥土的乾聲作響。 「吉良跟冥戲,從很久以前就互相仇視。 冥戲一直窺覬擊潰吉良的機會。 首領懷疑、柯諾耶是冥戲的貓。」 「我不是冥戲的貓。」 「我知道。 可是,儘管是這樣……」 阿薩特蹙眉,帶著苦楚的神情望著柯諾耶。 「我得、殺了、你。」 「……!」 立刻躍向後方。 儘管沒有感覺到殺意,反射性地動作。 阿薩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悲傷似地垂下耳朵。 為他的表情感到困惑。 我得、殺了、你。 一字一句、咬牙道出似的發音在耳內迴響。 但他的聲音卻與話語背道而馳,隱約帶著莫可奈何。 望著柯諾耶的眼瞳,也不見狙擊獵物的神色。 正因如此,柯諾耶感到困惑。 「……為什麼,要露出那種表情? 既然你說要殺了我,又為什麼?」 「我不想殺你……、其實。」 「既然如此……」 「因為是命令。」 低空掠過的聲音呢喃。 阿薩特低著頭,尾巴有氣無力地搖著。 「首領的命令是、絕對的。 容不得、違抗。」 「絕對?因為是命令,不想殺也要殺?」 阿薩特頷首。 ──他說這什麼話? 起初這麼想。 些許疑問轉為憤怒,眉頭蹙得更深。 「……沒有所謂的、絕對。 要順從首領或違抗……、那是你的選擇,不是嗎?」 「首領是、無法違抗的。 違抗的話,就回不了吉良。」 「就算回不去也沒關係吧。 又不是非得在吉良的村子才活得下去。」 「活不下去。」 「……耶?」 為他毫不躊躇的答覆而瞠目。弄不懂他的意思。 「吉良的貓,只知道吉良。 到不了吉良的外頭。 出去的話就無法活命。」 「那什麼話? 誰跟你說的?」 「首領告訴我的。 打從懂事以來,一直。」 ──這些傢伙。 柯諾耶有種尾巴發麻的感覺,緊盯著眼前的黑貓。 遵循傳統與維持血統純粹,絕對不是壞事。 吉良的首領是為了守護村子並使之團結才這樣做吧。 但是,時間一久,就形成了閉鎖的社會。 小小的村內構成世界的一切,什麼也不知道地死去。 產生於極小團體當中的領導者是絕對的。 ──正因如此。 不容違抗。 非得戰鬥。 若非如此,自己的存在便會消滅。 吉良的貓隻並沒有發現這種事。 不,說起來那是超越意識與否的問題了。 感到惡寒的同時憤慨。 這種村子的存在向來無關緊要,但自己可不想因此被殺。 「……你。」 柯諾耶從方才向後跳躍的距離,靠近阿薩特一步。 「你真的想殺我的話,我就奉陪到底。 但是,什麼離開吉良就活不了,那只是鑽牛角尖而已。」 瞬間,阿薩特的眼中漾著躊躇。 堅定地望著他的眼睛,柯諾耶續道。 「首領在說謊。吉良的外頭是無比廣闊的世界。 那些……你難道不想知道嗎?」 「……吉良外面的世界?」 「啊啊。」 阿薩特明顯在動搖。 一定是想都沒想過離開吉良。 當然,也未曾懷疑過首領吧。 柯諾耶的話語,動搖了阿薩特認知的一切。 「……而且。」 柯諾耶斂下視線,再度開口。 「你看到我的模樣,也沒露出嫌惡的表情。 即使看到我這副模樣。」 「柯諾耶……」 此時,柯諾耶抬起頭。 「所以,我不想跟你戰鬥。 無論如何都想殺我的話,首領自己動手就好。 你沒必要言聽計從。」 「…………」 阿薩特想說什麼似地啟唇,最後還是瞇著眼嚥下話語,低頭。 沉默了片刻。 阿薩特現在一定是拚命在整理思考吧。 畢竟離開吉良,就有如捨棄目前世界的一切。 柯諾耶耐心等候阿薩特發言。 從扶疏樹叢的間隙仰望天空,對著陰之月瞇眼。 交錯疊合的樹葉遮蓋之下,光線細微,無法為昏暗的森林帶來些許光明。 但沒來由地為此迷惑。 距離天亮還有多久? 「……是、第一次。」 阿薩特喃唸。 不是很有把握的聲音。 「被說、很漂亮。」 ──漂亮? 說過那種話嗎? 略一思考,忽然想起來。 應該是……在阿薩特的房間,自己被說毛長得很漂亮的時候。 覺得阿薩特比較漂亮,不自覺回話的。 「……因為我總是被疏離。」 「疏離?」 「…………」 只是問話而已,阿薩特隨即沉默著低下頭,耳朵下垂。 似乎是不想多說。 「你沒有親屬之類的嗎? 還是……有什麼重要的?」 「沒有。重要的東西,什麼都沒有。」 回應的聲音不帶感情。 阿薩特的手緩緩緊握。 什麼都沒有。那就是,相同了。 柯諾耶有些明白阿薩特的心情。 他也說──自己被疏離。 不擅長應對,也是這個緣故吧。 不過,也有些焦躁因為了解而形成。 「我很高興。 ……所以,不想殺掉柯諾耶。」 柯諾耶緩緩靠近阿薩特,面對面彎身。 窺看他的表情。 「所以,我說了多少次? 不想的話,就不要從命。」 「……很可怕。」 彷彿是避開柯諾耶的視線,阿薩特頭更低下,單手在地面搔抓。 「捨棄吉良的話,不知道會變得怎樣。 ……我很害怕。」 聽聞害怕一詞,腦內湧上血氣。 因而以毫無起伏的音調低聲回應。 「……那種事,誰都一樣。」 沒錯,誰都一樣。 自己也是如此。 儘管看不見,還是得向前躍出。 自己也不是沒有感到恐怖與膽怯。 只是將其沉澱在內心深處,視若無睹地邁步。 倘若望見,似乎就將因此而卻步。 然而,阿薩特的話語卻將之喚起,擺明在眼前的感覺。 其實你也害怕吧。 ──在阿薩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為自我厭惡驅使,柯諾耶靜靜地吐氣,而後別過臉。 「……隨你高興吧。 你說想殺了我回到村子,也是可以。」 阿薩特的視線落在足部,片刻之後再度抬起頭。 耳朵還是垂著的。 「……柯諾耶也是離開村子吧?」 「啊啊。我也、已經回不去了。」 將自己尾巴靠近到幾乎能碰觸阿薩特尾巴的距離。 明明是相同的色彩,自己的看起來莫名不祥。 「……我只是不想認輸。」 「……對什麼?」 自然而然說出的話語,一被詢問,也弄不清具體為何。 只是順著感覺說出口。 「……我不知道。究竟不想對什麼認輸、想跟什麼抗爭。 只是,放棄的話就輸了。那時就結束了。只是不願如此。」 放棄的話就輸了。 誰放棄? 追根究柢,是自己的心。 「放棄的話……、就輸了。」 有如自言自語的阿薩特喃唸,視線落在手掌之上。 「……我、害怕違逆首領的命令。 害怕、回不了村子。 但是,不想放棄、不想殺柯諾耶。 柯諾耶,沒有害怕的事情嗎?」 斷斷續續道出話語的同時,阿薩特青色的眼曈筆直望過來。 有如憑藉月光而得見的夜空一般、深邃的青色。 為了傳達到那眼曈深處,柯諾耶也堅定地回望。 「怎麼可能沒有。 不過,害怕的事情,只要不再害怕就沒事了。 不想放棄的事,未達成就放棄的話,就此結束。沒有後路。」 「這樣嗎……」 阿薩特頷首。 下垂的耳朵,上揚了些許。 柯諾耶移動尾巴的末梢,試著碰觸那褐色的手腕。 面對那由於驚愕而瞬動的眼眸,夾雜些許惡作劇心態而微笑。 「如果是弱者的話還很難說,你蠻強的啊。 即使離開吉良也不會有事的。 吉良的外頭,既不是地獄也不是魔境。 只有森林、水、土地、天空,以及貓。」 「……這樣啊。」 一直帶著憂色的阿薩特,表情和緩了些許。 ──他笑了。 不自覺喘了口氣。 阿薩特豎著耳朵,緩緩搖著尾巴,斂下目光。 「殺了柯諾耶的話,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即使是首領的命令……也不要。 所以……、我,對於不殺柯諾耶這件事,決不放棄。」 「這樣說……有點奇怪。」 「……是這樣嗎?」 「沒錯。」 面對他一臉當真的不可思議神情,撩起笑意。 遏止笑聲,柯諾耶轉而瞇眼。 「奇怪的傢伙。」 然後單手支撐地面,上半身貼近阿薩特。 輕輕將鼻尖靠在驚愕而想抽身的阿薩特肩膀上。 這是親近的貓彼此交換的、親暱的證明。 「…………」 阿薩特瞪大眼,呆然般僵硬著。 沒想到他被嚇成這樣,柯諾耶有些猶豫。 阿薩特又突然轉向背後的樹木,想什麼似地開始霍霍磨爪。 「你在做什麼?」 「磨爪……」 「…………、那種事、看也知道。」 「這樣啊……」 「…………」 削木頭的聲音持續了一段時間。 沒什麼制止的打算,柯諾耶半驚愕、半無奈地靠向隆起的樹根,斜眼望著阿薩特。 望著的同時思考。 那個赤紅身影……為什麼要攻擊呢? 目標很明顯是自己。 又是、斐利所說的第三者所為嗎? 說起來,如果那是幻影,惡魔的本體就是在別的地方。 ……搞不懂。 焦躁徒生疑問。 自己只是、一隻住在火樓的貓而已,為什麼? 「你想睡嗎?」 被呼喚而睜開眼。 不知不覺間似乎打起瞌睡。 腦袋空空又覺得想睡。 阿薩特似乎是磨完爪,腳邊堆著他抓下來的如山高木屑。 成為犧牲品的樹幹看起來也變得慘不忍睹。 翻眼望向天空,似乎有些泛白。 黎明近了。不過,想休息一下。 「你、要怎樣?」 「?」 「今後啦。」 「不回村子。 我不回去的話,這下應該會有來收拾我的追兵。」 「被通緝者兩隻、是吧。」 這下該怎麼辦,輕聲嘆息。 阿薩特挪動身體,面向自己這邊。 堆在旁邊的樹皮也失去依靠物而崩潰。 「你想怎樣?」 「我……、 跟柯諾耶在一起,就好。」 阿薩特輕聲呢喃。 明明比自己壯碩,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不免可笑。 不過,自己贊成阿薩特的意見。 既然都違背首領的命令,就沒有敵對的必要。 況且,好比之前的紅色身影,誰也不知道之後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合作必能提高戰力。 比起隻身旅行,也有壯膽的成分在。 阿薩特對柯諾耶投以忐忑不安的探詢眼神。
【那就這麼說定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 耳朵驚得豎起, 阿薩特望了過來。 尾巴也跳了起來。 然後,又轉向背後的樹幹,作勢磨爪。 面對這樣強而有力的利爪威脅,樹木太可憐了。 用尾巴拍開阿薩特身旁堆積的木屑,柯諾耶示意住手。 「喂。」 「對不起。不自覺就……」 面對他垂頭喪氣的模樣,刻意地大嘆了口氣,擺出一臉無奈。 不過,稍微有種輕鬆的感覺。 彷彿懷抱的黑色巨大塊狀物減少了一半。 不是自己一個,僅只如此就感到愉快。 向來都是認為獨處比較省得麻煩的,真是不可思議。 之後,彼此爬上樹把風的同時找機會休息。 陰之月往左邊天空下沉的話,藍閃的方位就在正對面。 陽之月正當中時,就要動身。 說服不同意自己先上去把風的阿薩特,柯諾耶爬到樹上。 有點想眺望遠處。 坐上突出的粗枝,靠著樹幹。 壯闊的樹海開展在眼前。 彷彿是他種生物,嘈雜而蠢蠢欲動。 眺望的期間,些許睡意襲來。 阿薩特該是在睡覺吧。 搞不好醒著。 這樣想著,柯諾耶的意識陷入沉眠。
由於光亮而甦醒。 柯諾耶蹙眉,看了看周圍。 曙光照著柯諾耶的臉。 因為這樣而醒來吧。 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伸懶腰的同時往下方望去。 自己還在跟阿薩特約好交互把風的中途。或許是因為看柯諾耶睡著了,不想叫他起來。 但是,怎麼也找不到阿薩特。 去哪裡了? 突然,柯諾耶腦中閃過不祥的預感。 難道…… 該不會是天亮之前,吉良的追兵出現吧? 真要如此,阿薩特定是為了引開追兵而離開這裡。 這不是沒有可能。 柯諾耶嘖了聲, 罪惡感頓生。 止住想去找尋的想法。 事情還不肯定。搞不好、他還會回來。 按捺下心情,柯諾耶靠著樹幹。 但是,無論過了多久,阿薩特都沒有回來。 無可奈何地下樹,決定前進。 倘若行得通的話是想去找,但在這樣的森林中是不可能的。 也不可能邊叫喚名字邊找。 沒問題的。 阿薩特很強。 這樣對自己說。 祈禱能再見面的同時,柯諾耶開始往北方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