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amento
〈第七日〉 前情提要：遭到詛咒之後，柯諾耶離開火樓。前往藍閃的路上，柯諾耶在森林裡遇到土匪，突然被一隻銀髮的貓搭救，在他的幫助下脫身。 「…………」 究竟跑了多少距離。 感覺早已遠去。 呼吸困難。 儘管如此，柯諾耶並未停下腳步。 銀髮的貓。 那隻貓有著不可思議的魄力。 回想那冷然的青色眼瞳。 那隻貓──很強。 從他周身散發的氣息就感覺出來。 再來個十隻、二十隻土匪都不是他的對手吧。 內心真的感謝他的義舉。 不過，究竟是為什麼？ 素未謀面的弱小貓隻，理應置之不管吧？ 是一時興起嗎？ 再者，那隻貓為何待在這座森林？ 與柯諾耶相同，是前往藍閃嗎？ 疑問不斷湧上心頭。 不過，相較於此，對於該貓更懷有一份執念。 ──想與他交手。 銀髮貓銳不可當的動作有如斬切空氣一般。 單是回想，尾毛就不由得直豎了起來。 刀劍咬合的瞬間，青色的眼瞳反映的將是什麼。 宿有何種光輝。 想知道。 「……啊、……！？」 排開樹叢奔馳的路上，腳下一空。 倒抽一口氣，喉頭微鳴。 路面似乎轉為極其傾斜的坡道。 自己沒發現。 來不及確認情況，柯諾耶自行道跌落。 小樹枝或石子劃破衣服與皮膚。 待得停止，渾身淨是泥土，仰躺在地面。 試著想爬起身來。 半途，頭部隱隱作痛。 壓在麻袋下的尾巴也很痛。 面部扭曲，遷怒般粗暴地推開袋子。 忍著身體的苦痛站起身來，柯諾耶深深吐了口氣。 拍落衣服沾上的塵土與樹葉。 自己這是在幹什麼。 有些難為情地仰望天空。 陽之月靜靜地隱沒。 環顧週遭，不免有些驚愕。 高高在頭頂之上的是險惡的懸崖。 所幸柯諾耶滑落的是緊鄰在旁的緩坡。 倘若摔落懸崖，這廂只怕沒命了吧。 想到此處，不禁為之一凜。 先回到懸崖上吧。 邁出腳步，忽覺足下不大對勁。 有種莫名的泥濘感。 迥異於向來走慣的路面。 而且── 柯諾耶昂首，輕嗅空氣的味道。 土壤、植物、水。四周飄蕩著混濁的腐臭。 逐一打量周圍。 視野不佳。 昏暗的霧氣繚繞，雜亂林立的樹木大多都已枯萎。 空氣中充滿著沉重與扭曲的氣息。 心中突生一念。 莫非這裡是──「幽刻之谷」。 在火樓曾經聽過傳聞。 位於迷途之森，由於地表冒出原因不明的瘴氣使草木枯萎、水澤腐化，空氣也不流通。 生物多半不會接近的所在。 又想起一則傳聞。 「幽刻之谷」內有個名為「吉良」的村子，在那兒隱居著厭惡外界耳目的種族。 他們彷彿是嗜血猛獸的集團，愛好爭鬥，倘若遇上就會被撕裂吃掉。 似乎有不少吉良的住民都是褐色皮膚，而且生有黑色的耳朵與尾巴，加上身上的印記，恰與「幽刻之谷」的詛咒感相襯。 話雖如此，曾親眼目睹吉良住民的貓似乎也不甚了解實情，柯諾耶對此多少有點興趣。 黑耳與黑尾，身體上有印記──正是此時柯諾耶的狀態。 倘若見到他們，或許能得知什麼。 心生此念。 既然都來到附近了，去看看吧。 看看他們的相貌。 不過，倘若傳聞屬實，自己也會陷於險境。 柯諾耶警覺地豎起耳朵窺視週遭，輕嗅空氣的味道。 雖然枯木上沒有宣示地盤主權的爪痕，卻隱約有著其他貓的氣息。 是這邊吧。 循著氣味，柯諾耶邁入濃霧之中。
傳聞該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步行的同時，腦中閃過此念。 既不知道山谷究竟有多大，又不確定吉良的村子位在何處，柯諾耶的行動可以說是無謀的。 視野頗差，幾乎看不到東西。 總覺得走了一段距離，雖然有貓的氣味，卻看不到類似村子的景物。 莫非真的只是傳聞？ 踩著有如沼澤般柔軟的地面，心裡想著。 再想想，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村子。 沉重的瘴氣籠罩著。 根本不是能生活的地方。 瞥向天空，陰之月的輪廓若隱若現。 霧氣之故，森林的夜晚雖然陰暗，但這裡卻更是全然的漆黑。 只有詭譎的靜寂次第逼近。 再走個一會兒，還是找不到的話就回頭吧。 盡可能維持耳目清晰，警戒的同時慎重步行。 周圍沒有傳來任何聲息。 ──但、 「不要動。」 突然，背後傳來聲音。 當下正要回頭，喉部被某物抵住。 堅硬而冰冷。 冷汗爬上背脊。 他何時出現的？ 完全沒察覺。 莫非是──吉良的貓？ 「回去。」 喉頭的刀子緊逼而至。 不帶一絲威嚇、毫無起伏的音調。 無法得知來者的恐怖使然，柯諾耶倒抽了口氣。 「……是吉良的貓嗎？」 「不要說話。」 「…………」 靜靜地放鬆，柯諾耶的沉默表示了服從。 背後的貓並未撤下匕首，只是緩緩改變身體的方向，準備與柯諾耶面對面。 但柯諾耶不打算束手就擒。 貓將柯諾耶向前推的瞬間、 「……！」 向後倚靠般施加全身重力，甩開搭在頸項的手。 手肘順勢向後遞出一記，並未擊中。 屈身向後回轉，銳利的風自頭頂上劃過。 刀子昏暗的光澤映入眼簾。 對手是體格相較柯諾耶優良的雄貓。 或許是全身黑色裝束使然，看來彷彿直欲融入黑暗一般。 只有瞳孔細長的雙眼，閃著凜冽的光。 惡寒直竄背脊。 對方所持的並非惡意或鬥志，而是滿滿的殺意。 ──當真的眼神。 不是樂於戰鬥，更談不上心存憤怒，只是打算抹殺眼前的生命。 一絲不苟的意志，散發無比的光輝。 不自覺地，柯諾耶發出威嚇的低鳴。 緊盯著對手。 敵方龐大得掉轉不了視線。 儘管在體格上居於劣勢，但並無退怯的打算。 以超越言語的強烈意志，投以充滿力量的眼神。 瞬間，雄貓的表情起了變化。 見此不自覺啟唇。 然而對方依舊沉默著橫刀襲來。 不巧，柯諾耶一腳踩進泥濘裡。 只得以單手護住頭部，彎下身來，勉強側身閃避。 刀子沒有劃過皮肉，但砍中了護腕。 顧不得在乎此事，柯諾耶躍向後方。 一聲乾裂作響。 布製的護腕斷裂，掉落至地面。 好不容易拉開距離，柯諾耶伸手探向腰際的劍，重新站穩。 然而，對手的貓卻沒有動靜。 醞釀的殺氣也淡薄了些。 覺得怪異，柯諾耶打量對方的樣子。 一身黑衣的雄貓，解除戒備而站在原地。 「……你…」 雄貓開口。 聲音中混雜了躊躇的情感。 柯諾耶也解除警戒，半瞇著眼盯著對方。 雄貓不僅是衣服，整體都是黑的。 皮膚是褐色，頭髮、然後是耳朵和尾巴──都是黑的。 手臂上有著印記般的東西。 沒錯。 是吉良的貓。 「你的手腕……」 吉良貓消去殺意的目光對著柯諾耶去掉護腕的手。 視線接著投向耳朵和尾巴。 兜帽在戰鬥的時候滑落，使得耳朵露了出來。 「……你，是什麼？」 「……我才想問呢。」 「……、怎麼回事？」 柯諾耶拾起破裂的護腕，望向曝露的手腕。 儘管昏暗，印記仍舊明顯。 「……突然就變成這樣了。我想了解這是怎麼回事，才到這裡來。因為聽過吉良的傳聞。」 「…………」 吉良的貓沉默不語，雙瞳帶著複雜的神情注視著柯諾耶。 耳朵也不自覺地低垂。 彷彿是在明辨柯諾耶所言屬實與否。 因此，柯諾耶也筆直回望那貓。 吉良的貓的視線投向足部，沉吟片刻，抬起頭來說道。 「跟我走。」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柯諾耶有些愣住。 但，吉良的貓掉頭就走。 是前往村子吧。 黑色的背影彷彿將隱沒於黑暗，柯諾耶急忙跟上腳步。 走了不久，瘴氣的霧逐漸散去，不免懷疑方才究竟是為何迷途，吉良的村落看來似乎並不難走到。 不，是跟隨吉良的貓才如此吧。 況且，縱使霧氣消散，空氣的沉重依舊。 跟幽刻之谷的氣氛相同，吉良的村落昏暗而窒悶。 村民的住屋都建在樹上。 外觀樸素，毫無裝飾。 相較火樓更為煞風景也說不定。 火樓的色彩若是茶色，吉良便是灰色。 一切充滿殺伐之氣。 村裡的貓群望見柯諾耶都半瞇著眼，顯明地表示警戒。 當中也有發出威嚇聲音者。 因此，雖然無法明辨，果真有不少黑耳黑尾的貓，印記則是全部都有。 帶領柯諾耶的黑貓筆直地走向村落中央。 村子內部有一棵枯萎的巨樹，樹上建有較其他住屋為大的小屋。 連接小屋的是簡樸的樓梯。 「等一下。」 黑貓踏上階梯進入小屋，不久之後便走了出來。 對方在樹上以眼神示意，柯諾耶也上了階梯，往小屋走去。 小屋比想像中來得寬敞。 不過，除了老舊的架子與儲藏用的壺以外，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個有點昏暗的小屋。 小屋中央站著一隻老貓，斜後方是隻年輕的貓正待命著。 望見年輕的貓，柯諾耶感到十分驚愕。 是一隻雌貓。 褐色肌膚襯托出白耳與白尾。 雌貓如欲逼退柯諾耶視線似地，大大的眼睛瞪視著他。 老貓雖然駝著背，體型卻相當龐大。 耳朵與尾巴雖不是黑色，但皮膚上卻有著明顯的印記。 「你下去吧。」 老貓對著帶領柯諾耶的黑貓說。 他的語調分外嚴峻。 雄貓聽從，一言不發地離開小屋。 「那麼……」 老貓目光炯炯地望向柯諾耶。 大幅度擺動的尾巴拍響地面。 尾巴的毛色雖不是光亮，但強而有力，宛若鞭子一般。 「此時該說歡迎吧。」 「你是吉良的首領嗎？」 「正是。」 吉良的首領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柯諾耶。 「我聽說了。原本，外來者是不容許進入村莊。不過……、你那黑耳與黑尾，以及……印記。」 首領的視線停佇在柯諾耶的手腕上。 由於護腕破裂，黑色的印記曝露而出。 「你原本就有的嗎？」 「不是。」 「那麼，是某天突然變成這樣？」 「啊啊。我聽說過你們的傳聞……、想說吉良的貓或許知情，因而找尋這個村子。」 「哦。」 首領哼了聲，隨即靠近柯諾耶，抓住他的手腕。 首領的掌心硬而粗糙。 「黑耳、黑尾與黑色印記，是相傳的詛咒象徵。吉良的住民中確實有相符的存在。」 「然而，無論坊間如何議論，我等只是依循傳統罷了。 譬如說……」 吉良的首領以指腹摩擦自己手腕的印記。 印記稍微扭曲而淡薄了些。 「這不是真正的印記。該說是吉良住民的証明。只是水與蜜調合的墨汁所繪。」 「黑耳黑尾的貓隻眾多，是源於吉良祖先的遺傳。 為了維持純粹的血統。 而你的……」 瞥見首領的眼色，柯諾耶不自覺縮手。 「很遺憾，與我等無關。」 原先，柯諾耶內心萌芽的期待與希望、 一切，彷彿在瞬間破滅了。 「你從何方來？」 「……火樓。」 「哦，火樓是嗎。 離開村子的？」 「啊啊。……已經回不去了。」 這種身體。 「也是。」 首領嘆了口氣，望向窗外。 有如思索一般。 首領背後待命的雌貓，緊盯著柯諾耶。 一臉強悍。 「白跑一趟了吶。」 望著窗外，首領忽然開口。 「不會。聽了這番話也值得。」 本來應該被趕回去……不，就算被殺也不稀奇。 儘管得知柯諾耶的模樣與吉良的貓不同，首領一點也不驚慌失措。 在火樓聽說的野蠻傳聞，大概是造謠吧。 首領回過頭，默默地盯著柯諾耶一會兒，而後搖了搖頭。 「雖然無意與外來者往來，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 「我等對於來自外界的強大責難或抨擊，也有心生對抗之意的時候。」 「你那身體會遭到的生存困難，恐怕有過我等而無不及。」 「不是出於自願的話，應該越加難為吧。 那是局外者無法了解的痛苦。」 「…………」 柯諾耶咬牙，指爪直欲刺入掌心地緊握雙拳。 已經，沒必要留在這裡了。 柯諾耶轉身往門口走去的時候。 「有地方去嗎？」 首領的聲音冷不防傳來，柯諾耶停步。 「不……」 「在陽之月升起之前，讓你待在村子倒是無妨。」 「耶？」 柯諾耶不自覺回頭。 一旁雌貓的表情瞬間僵硬。 「想來你體力消耗不少吧。 好好在此休息一下。」 「首領，請您且慢、」 「安靜，卡嘉莉。」 「…………」 被制止的雌貓──卡嘉莉一臉不服地沉默。 首領瞥了卡嘉莉一眼，繼續說道。 「不過，無論如何，外來者畢竟是外來者。 因此，村民可不會表示歡迎的。 如果可以接受這種情況的話，就暫且待下來吧。」 儘管首領的語調嚴峻，這番提案也是基於柯諾耶的際遇而考量吧。 柯諾耶默默地站著。 由於強烈的猶豫，尾巴不斷左右搖晃。 理應是要感激的。 但，如同首領所言，吉良的貓並不歡迎柯諾耶。 此刻，卡嘉莉就難掩不滿地瞅著首領的側臉。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掛心的事。 就是──活祭品。 吉良也跟火樓或其他村子一樣糧食短缺才對。 真是如此，外來者便是絕佳的獵物。 用不著顧慮什麼就能吃掉。 「有什麼想問的嗎？」 大概是察看柯諾耶的情況，首領雙眼微瞇。 「……吉良有祭品的制度嗎？」 「祭品？ ……啊啊。」 首領蹙眉，表露嫌惡之情。 「我等以吉良的血統為榮。 無論怎麼飢餓，也不會對同族下手。 何況，打從最初就不會有貓想吃你身體的。」 「…………」 確實如此。 倘若吃了被詛咒的肉體，食用者也將遭到詛咒──火樓的貓群也說過。 吉良一族以自己血統為傲。 多少比火樓顧慮得多吧。 「叫阿薩特過來。」 首領命令候在一旁的雌貓。 雌貓雖難掩猶豫，隨即離開小屋。 不久，小屋的門扉開啟。 入內的是帶領柯諾耶來到村莊的黑貓。 首領招手，黑貓面無表情地走過來。 「他是阿薩特。 天亮之前，負責照顧你。」 名叫阿薩特的貓看著柯諾耶。 面向自己的眼瞳，是有如天空始將入夜一般的深邃湛藍。 約莫年長柯諾耶一兩歲吧。 無法窺見感情的成熟氣息之中，能感受到未經修飾的年輕。 猛然發現首領緊盯著阿薩特。 他的眼神，彷彿是望著不祥之物一般的嫌惡。 即使面對柯諾耶，他都不曾有過這般眼神。 是有什麼緣故？腦中想著。 在阿薩特領引下，柯諾耶離開首領的小屋。 路上，接觸到村內貓群嫌惡與好奇的視線，似乎不只針對柯諾耶，一部分是向著阿薩特。 望著前方行進的背影與黑色尾巴。 阿薩特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默默地步行。 在哪裡，似乎都不乏村內的貓彼此糾紛的情況。 火樓也是如此。 沒必要放在心上，卻莫名地感到在意。
阿薩特的住處在村子外部。 與其他住屋相同，以木石建造、毫無特徵的樸素家宅，即便進入屋內也沒什麼特殊之處。 一進房子，阿薩特便從架子上取出小樹枝一類的東西。 是點火柴。 將具有點火功能的礦石磨成粉末，固定在小樹枝的尖端。 阿薩特將點火柴擦過牆壁，尖端亮起火。 將樹枝伸入門扉內側取得的燈。 橘色的光線盈滿內室。 怕火的柯諾耶為遠離燈火而靠向正對面的牆邊。 畢竟是第一次見面，還打擾對方，總不能因為討厭火而要求熄掉。 阿薩特在內側的牆邊坐下。 望見柯諾耶站在一旁，單手指著自己對面。 是坐下的意思吧。 柯諾耶放下背負的麻袋，坐到指示的地方。 若無其事地環視四周。 裡面有張床。 然後是一個貯藏用的壺，一個裝水的木桶。 其他什麼都沒有。 阿薩特盤腿而坐，面向一旁，尾巴不時搖動著。 一言不發。 柯諾耶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無法從面無表情的側臉讀出任何情感。 進入吉良的村子之前，遇上的阿薩特確實是殺氣騰騰。 阿薩特炯炯有神的目光，鮮明地烙印在腦海。 但眼前的，彷彿是另一隻貓。 在沉默良久的尷尬後，因為對方完全沒反應，反而不那麼緊張了。 脫下靴子，伸展疲憊的雙腳。 感到些許舒暢而吐氣。 將只剩一邊的護腕取下，柯諾耶開始舔起毛。 僅是居於屋簷之下，就有種安心的感覺。柯諾耶細細地舔毛。 埋首舔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視線。 阿薩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 「……？」 「…………」 「……不太好嗎？」 一直被盯著，彷彿是在做壞事。 給柯諾耶一問，阿薩特露出好奇的神情。 「什麼？」 「舔毛。」 「啊……？ 不會……」 阿薩特有些慌張似地別開目光。 較柯諾耶稍微纖細的尾巴，啪噠啪噠地拍擊地面。 ──怎麼了？ 阿薩特斜眼瞥向柯諾耶，馬上又轉移視線，小聲說了些什麼。 「……肚子…」 「耶？」 「…………肚子，不餓嗎？」 雖然被唐突的提問給嚇著，這也才意識到自己空腹的狀態。 稍微想吃點東西。 「……一點。」 柯諾耶應聲，阿薩特起身往壺的方向走去。 從中取出糧食，隨即返回。 「……這個。」 遞出數顆乾燥的果實。 當中也有奎姆（注：柯諾耶最喜歡的果實）。 「可以嗎？」 阿薩特點頭，又面向旁邊。 怪傢伙，柯諾耶心想。 真的跟先前戰鬥時的印象完全不同。 而且，乍看之下的面無表情，似乎並不是冷漠。 與其說笨拙……大概是不擅長應對吧。 柯諾耶伸手拿了乾燥的奎姆果實，放入嘴裡。 濃郁的酸甜在口中擴散，只覺莫名的安寧自胃底沁入。 有種被允許放鬆的心情，喘了口氣。 「……好吃嗎？」 面對阿薩特猶豫的詢問，柯諾耶想都不想地就點頭。 「這樣啊。」 阿薩特總算正向面對柯諾耶，放心似地咧開嘴角。 ──笑得有些稚嫩。 這樣想著。 柯諾耶吃果實的時候，阿薩特再度起身，這次拿了裝水的小型容器回來。 「喝這個。」 「……不好意思。」 「……不會。」 沉默再度造訪。 不過，沒有緊張的氣氛。 有如搖曳的燈火一般，柔和的沉默。 默默吃完三顆果實，柯諾耶翻眼望向阿薩特。 「你、不用嗎？」 「……？」 「吃東西。」 「我不用。」 隱約的光亮，清楚地照出他下顎的線條。 搖曳燈火下，深藍眼中的瞳仁呈現圓狀。 不時窺看身邊柯諾耶的舉動，相較於貓，更像是被貓追逐的小動物。 是出乎意料外的溫柔眼神。 見面之初的炯炯目光越來越沒有真實感。 念此突然想起。 阿薩特想必也發現柯諾耶的身體狀況跟吉良的貓不同。 這樣被首領半強迫地照顧外來者，不會厭惡嗎？ 「……不會、覺得討厭嗎？」 「什麼？」 「…………」 被反問之下，柯諾耶沉默。 明明沒有要說，不自覺就出口。 不擅長這種話題。 針對自己而提出的疑問。 再來是對方在考慮時的停滯感。 都是莫可奈何地不擅長。 開門見山的惡意言語反倒好一些。 至少得以反擊。 像這種分不出輸贏或對錯的狀態，會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為此感到厭惡，不僅造成對方的負擔，也是添了麻煩。 早知如此就在外頭過夜。 阿薩特一臉不解地看著柯諾耶。 覺得越來越難堪，柯諾耶放下裝水的容器，別過臉去。 打定主意之後開口。 「……照顧我、是因為首領的命令吧。 覺得討厭的話……我很抱歉。」 聲音小得難以聽聞。 「……啊啊。」 回覆的是無法分辨肯定或否定的曖昧聲音。 有點不是滋味，柯諾耶不禁豎起尾巴。 阿薩特突然對上目光，然後緊盯著柯諾耶。 凝視之下，柯諾耶不自覺縮了縮下巴。 「……？」 「你的眼睛很漂亮。」 「……嗄？」 反射性地回問。 突然說這什麼話。過於唐突而弄不清涵義。 「……這顏色很尋常吧。」 「不是。」 阿薩特微微搖頭，側眼看著柯諾耶。 「不是顏色。 是你戰鬥時的目光，強而有力。」 戰鬥……是剛見面的時候吧。 那時，自己只是不想輸給阿薩特的殺氣而拚命而已。 「還有毛的長相。 ……是鉤狀的尾巴。」 一經指摘，柯諾耶覺得心底發熱。 被明指出恥辱的感覺。 鉤狀尾巴絕對不是好看的東西。 「……還真不好意思喔，我的尾巴是鉤狀的。」 粗魯的回話，讓阿薩特的耳朵驚得豎起來。 「不是的。 ……我覺得很漂亮。」 「…………」 真搞不懂他的用意是什麼。 不自覺看著自己的尾巴。 試著搖了一下末梢。 普通吧。 毛皮也沒什麼光澤。 大概是奔跑的緣故，蓬蓬亂亂的。 相較之下。 柯諾耶望向阿薩特的尾巴。 儘管同樣是漆黑的顏色，阿薩特的尾巴漂亮得多。 比柯諾耶的尾毛來得短，表面的毛也光澤閃亮。 「你的比較漂亮吧？」 「……耶？」 瞪大眼，阿薩特望著柯諾耶。 只是率直地敘述感想罷了，對方露出這種表情，彷彿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柯諾耶不自覺俯首。 自己說的話，似乎跑到奇怪的方向去。 「……是、第一次。」 正值尷尬的沉默，低音的喃唸微微響起。 「被說這種話。」 柯諾耶抬頭。 阿薩特一臉僵硬。 彷彿是做了壞事被斥責的孩子。 但不是厭惡的樣子。 或許……是在害羞吧。 不甚流暢的話語。 不擅應對的態度。 揮劍的時候，眼神明明很可怖。 「你真是怪胎。」 不自覺地說道，阿薩特意外似地眨了眨眼。 「我會、奇怪嗎？……但，你也很奇怪。 絕對很奇怪。」 「…………」 被如此論斷，柯諾耶有些不甘。 「你比我奇怪得多吧。」 「是這樣嗎？」 「沒錯。」 「這樣啊……」 「……騙你的啦。」 只是鬥嘴而已，阿薩特的反應過於老實，不免覺得好笑。 像小孩一樣。 明明那麼壯碩。 柯諾耶輕笑了幾聲，阿薩特的四周空氣和緩了些許。 「你的、名字……叫什麼？」 「柯諾耶。」 「柯諾耶……」 好似得到美味的糖果，阿薩特反覆唸著柯諾耶、柯諾耶。 為此感到莫名的難為情。 「柯諾耶。」 突然，阿薩特伸出手。 「我幫你修。」 「什麼東西？」 「手腕的、那個。 是我、切斷的。」 經他一說，這才想到護腕。 伸手從麻袋取出那個，遞給阿薩特。 「你會修嗎？」 「會。」 阿薩特啣著護腕的布，從架子取出東西後返回。 將線纏繞在削尖的石器上，開始縫補護腕破裂的部份。 關節分明的褐色手指動作意外細膩，柯諾耶不自覺看得入神。 「好厲害。」 感嘆地喃喃自語，阿薩特有些難為情似地斂下目光。 緊接著露出歉疚的神情。 「……那時候，對不起。」 「耶？」 「我被吩咐排除侵入者。所以，才會那樣……」 隨即想起他所指為何，柯諾耶搖搖頭。 「啊啊。我知道。沒關係。」 「這樣啊……、太好了。」 阿薩特的聲音微帶安心之情。 護腕很快就修好了，歸還給柯諾耶。 「謝了。」 「不會……」 正要穿戴護腕，察覺到視線。 阿薩特緊盯著手上的印記。 「……你不問嗎？」 「什麼？」 「我身體的情況。」 阿薩特略為躊躇似地轉開視線，微微頜首。 「如果不想說，我就不問。想說的話，就告訴我。」 這樣笨拙的顧慮，柯諾耶自覺內心對阿薩特的印象逐漸改變。 隱隱約約跟自己很像。 如此想著。 或許是安心的緣故，忽然打了個呵欠。 彷彿適才想起的疲勞感覆上身體。 「稍微、睡一下吧。 去睡床。」 「你呢？」 「我，哪裡都可以。」 阿薩特緩緩起身，指示柯諾耶到裡邊的床去。 一時雖有些猶豫，卻因為無法辜負這番好意而順從。 阿薩特又坐回地面，橫著躺下。 脫下披風，柯諾耶鑽進隨意放置的毛毯中。 理所當然，有著異於自己的氣味。 離開火樓還算不上久。 不過，有種躺上久違的溫暖地鋪的感覺。 充分體會到這有多麼幸福。 喉頭微鳴，柯諾耶開始昏昏沉沉地入睡。 「我……」 意識模糊之際，微悶的聲音自毯子外傳來。 「不會討厭你。……一點也不。」 儘管因昏睡而聽得不甚清楚，柯諾耶大幅度地搖了一下尾巴回應。 然後陷入久違的安眠。
──此時，完全沒察覺吉良的村子有異。 ──殺了他、殺了他。 有呢喃聲。 ──殺了他、殺了他。 聲音，低聲地在耳畔細語。 那是，降臨在吉良所有貓隻的聲響。 看見那相貌了吧。 那是受詛咒者的証明。 放那傢伙一馬好嗎？ 這樣送出村子行嗎？ 不好。 不好吧。 沒錯，一點也不好。 那傢伙搞不好── 是『冥戲』的貓也說不定？ 讓他逃走，就完了。 留情招致滅亡。 不能姑息來路不明者。 為了護持吉良之村的尊榮。 趁現在排除。 將傷害吉良的存在葬入黑暗深淵。 無論傷害吉良者有多少，全部。 全部。 ──殺了他、殺了他。 ──排除一切。 細語聲讓吉良的貓心癢難耐。 內心燃起赤紅的火炎。 聲音也自該處傳來。 瞳孔轉細，喉頭發出鳴響聲。 煙霧繚繞的吉良村子中央，有身影佇立。 身影纏繞著火燄。 鑲紅邊的黑色煙霧徐徐攀升。 身影搖著赤紅髮絲，詭譎地漾出笑容。 微開的嘴唇編織話語。 「排除他。」
「……諾耶……、 起來，柯諾耶。」 聽到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柯諾耶睜開眼。 模糊的視野映出阿薩特的臉。 以手肘支撐著緩緩起身。 似乎是睡得頗熟，意識有點迷迷糊糊。 「快逃。」 「……逃？」 一聽之下，搞不清楚狀況而錯愕。 阿薩特一本正經地看著柯諾耶。 「總之快點。」 正巧，住屋外傳來嘈雜的聲響，柯諾耶豎耳聆聽。似乎有不少的貓隻正往這裡來。 「……怎麼了？」 「沒空說明了。」 爬出毛毯的柯諾耶整裝，從而背起麻袋。 阿薩特似乎已做好準備。 阿薩特握住門的把手。 略停頓一個呼吸的時間，將門扉開啟。 看到眼前的光景，柯諾耶的尾巴因驚愕而豎立起來。 直欲沉沒其中的闇夜中，無數隻貓潛在黑暗中而立，團團包圍住阿薩特的住處。 不免為這樣的殺氣而膽寒。 「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那傢伙、 殺了外來者。」 對著柯諾耶咒罵。 柯諾耶無法置信地環顧眼前的光景。 確實不受歡迎，沒想到被憎恨到這種地步。 還是說，這不祥之身的消息在一個晚上之間傳開來了。 即使如此，這情況也非比尋常。 「殺了他！ 那傢伙是奸細。是冥戲的貓！」 「…………」 來到前方的首領，指著柯諾耶高聲叫喊。 望見他的身影，柯諾耶無言的同時感到衝擊。 那麼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首領為何會？ 是陷阱嗎？ 不，沒這種事。 在小屋交談時所說的話並非謊言。 混亂之際，柯諾耶抬頭望向阿薩特。 阿薩特一臉嚴峻地望著吉良的貓群。 「發生怎麼事？」 「不知道。」 阿薩特緩緩搖頭。 這時候，吉良的貓群揚聲鳴叫，彷彿即將飛撲而上。 「阿薩特啊，殺了那傢伙。倘若你也是吉良貓群中的小輩。」 「沒錯。偶爾也幫點忙吧！」 阿薩特──？ 柯諾耶懷疑自己聽錯的同時，吉良貓群的殺氣從柯諾耶身上移往阿薩特。 阿薩特表情僵硬，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 吉良所有貓的眼底都燃著暗黑的火燄。 ──來了。 柯諾耶直覺感到。 若不是有所自制的話。 心跳加速。 不祥的預感加深。 瞬間，腦中有蛇影蜿蜒閃過。 赤紅的、蛇。 胃底似有事物蠢蠢欲動。 「這樣會被追到絕境。 ……用跑的。」 應對阿薩特的話語頷首。 現下只想盡快遠離此地。 「柯諾耶往右邊逃。」 「你……」 「沒時間說話了。 無所謂，快點。」
【「那你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