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魂

 

  她坐在電腦前,盯著螢幕上尚是一片雪白的文書處理軟體,好一會兒才勉強地往鍵盤敲下按鍵。黑字接連顯示在螢幕,轉眼就是洋洋灑灑幾百字出來。
  數分鐘過去,正當一段文章已接近完成,她卻突然停下了動作,擰著眉頭審視之前的成果,但隨著閱讀的行數增加,她的眉也蹙得越深。最後,她迅速地用滑鼠選取了所有文字,狠狠刪除。
  「不行!寫不出來啦!」她趴在桌上,懊惱地抱住自己的腦袋。
  這種心情就是所謂的欲哭無淚吧?這時候居然還能想到成語,她只覺得自己真是寫作文寫瘋了。
  潘睦文,目前高一。現在是寒假第一個禮拜,依她平常的習慣應該是處於休閒娛樂的狀態,現在會這樣對著電腦怨嘆,實在是不得已的。
  事情要回溯到放假前一個星期。那天睦文到國文科辦公室去交作文簿,老師順手就把文藝獎的報名表塞給她,叫睦文當成「寒假作業」處理。儘管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礙於情面,睦文也只能默默收下報名表。
  平常,作文對睦文來說並不會特別棘手,反正照題目「作」一篇文章出來就好。但這回情況不同,文藝獎的稿件是「題材不拘」,一時之間,睦文真的不知從何下筆。
  從來沒思考過自己究竟想寫什麼,照別人給的題目「作文」,對她而言儼然已是一種機械化的動作,要她自己天馬行空地去捕捉題材,簡直強人所難嘛!
  遷怒似地重重壓上筆記型電腦的盒蓋,睦文瞥了牆上的壁鐘一眼。
  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出去晃個一下應該來得及吃晚餐。如此下了決定,睦文提起了掛在椅子上的小背包,往房間的門走去。

※      ※      ※

  睦文的家位在學校附近,也就是接近市中心的地方。出了家門口,再走過幾個巷子就能看到商家五光十色的招牌。
  假日的大街不乏三五結伴來血拼的學生,但今天的睦文完全沒有逛街的興致。雖然是出來散心,寫不出文藝獎稿件一事卻縈繞在她腦海,像幽魂般緊纏不放,平常可以讓她看得入神的商品,此時在她眼中看起來,似乎跟路邊的垃圾差不了多少。
  心不在焉地在街上走著,睦文的目光逐漸移到招牌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塑膠製品,彷彿卯足全力地向人搔首弄姿獻殷勤,長久下來早就變成了視覺麻痺。說起來,自己明明是出來散心,這下卻散得越來越煩悶。想到這裡,睦文重重地嘆了口氣。
  到了街道的盡頭,睦文轉進巷子。正當她打算看看巷子裡還有什麼小店,一個怪異的事物映入了她的眼簾。
  「藏魂書閣?」
 什麼怪名字?望見那掛在門口的匾額,困惑的睦文開始打量起它的外觀。
  如果要用最簡潔的話語來描述這間店,大概只有「突兀」兩字可以形容。一般商家多半以炫麗的裝潢、響亮的音樂來吸引顧客,而這間坐落於小巷的書店,卻是一副斑駁破爛的寒酸相。
  除了主體是磚造,建築其餘的結構皆是由半腐朽的木頭所搭建,而其古舊的程度,別提明亮寬敞的大型書店了,就算是跟一般現代的小書局並論,也是完全沒得比。
  隔著門的玻璃,可以看到裡面亮著一點點橘色的光芒。而整間店外觀唯一醒目的,大概只有懸在門口的那面鑲金匾額,方正的隸書在其上題著「藏魂書閣」四字,飽滿的筆觸散發著質樸而雄渾的生命力。
  睦文當然知道這種詭異又跟環境格格不入的店,最好不要進去以免遇上危險,但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她,讓她遏止不住想一探究竟的衝動。於是她拉住門把,緩緩向外拉開木門。
  撲面而來的,並不是想像中陳年書本散發的霉味,而是一股清清的、有如點燃香木的淡雅香氣。室內籠罩在一片橘色的柔和光線之中,睦文這才發現她在外面看到的橘色光輝,原來是來自蠟燭的火光──眾多燭臺,固定在室內走道的牆上。
  偌大的空間中,高大的書櫃排成數列,燭光照明下的陰影擺動不定,地面猩紅的赤色絨毯給人一種血肉的質感,彷彿整間房屋是個有機體,正勃勃脈動著。被眼前的光景所懾,睦文不禁屏住了氣息。
  不久,睦文回過神,這才想起了一個關鍵的疑問:怎麼一個人都沒有?看起來這間應該是書店,再怎麼冷清,總該有個店員吧?但她左顧右盼,整間店裡卻沒有一個類似櫃檯的物體,當然,店員也是不見蹤影。
  或許是剛好出去了。睦文在內心下了結論,隨手帶上門,緩緩走近其中一個書櫃,目光迅速地掃過幾排書籍。
  看起來都是文學類的作品。睦文走到另一個書櫃前掃視,上面陳列的是一些近代作家的散文作品。持續確認了數個書櫃,上面陳列的都是古今中外的文學。難道這家書店除了文學書,其他類的書都不賣嗎?帶著複雜的情緒,睦文往書店的裡邊走去,希望能有不同的發現;但她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除了滿坑滿谷的文學書籍外什麼都沒有發現。
  睦文心下嘀咕了幾句,打算掉頭回到門口。突然,睦文望見書店深處有張木桌,其上堆著成綑成綑的竹簡。在好奇心驅使下,她以小跑步來到桌子旁,細細地觀察。
  眼前的東西果真是竹簡,看起來頗為陳舊,唯一值得慶幸的該是串聯竹片的韋編尚未斷裂。不過,竹簡好歹是歷史文物,眼前的如果是真品,店裡的人怎麼會把這麼珍貴的東西大剌剌地放在桌上?
  轉念一想,或許這只是普通的複製品而已,值不了多少錢,所以才這樣擺著吧。如果是的話,它仿製的工夫也實在高明,連那種年代久遠的質感都做得唯妙唯肖。
  睦文隨手抽出一卷,鬆開捲繞竹簡的絲線,然後將竹簡展了開來,只見竹簡上的文字是雕刻而成,用的是古字,沒一個看得懂。
  「唉……真是可惜。」
  帶著無奈,睦文正打算捲起竹簡,卻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住──她看到竹簡上的文字扭曲著,有如捲入漩渦般,向著一個中心點旋繞了起來。睦文連忙騰出一隻手揉揉眼睛,再看了竹簡一眼,依舊是相同的情形。見狀,睦文的手一顫,竹簡就這樣脫手摔到地面。此時她只有想奪門而出的衝動,但兩隻腳就像定住了一樣,怎也動不了。
  而接下來的光景,更讓睦文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一道白光從竹簡文字旋繞的中心竄升,從而向四周開散,一片全白的光芒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
  白光持續片刻,睦文隔著眼皮感受到光線略微減弱。微微張開眼睛,隱約可以望見白芒中有個黑影晃動著。那是人嗎?還是……想到這裡,一股涼意竄上了睦文的脊椎,使她不由得坐倒在地面。
  轉瞬間,白光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睦文這才看清那個黑影的廬山真面目:
  眼前所見的,是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女孩,有著一張漂亮的白皙瓜子臉,水靈靈的黑瞳彷彿是帶著晶亮光澤的黑曜石,一頭漆黑如墨的長髮披在背後,寬大的淡青色長袍罩在她嬌小的身軀上,僅以腰部的布條結繫固定,一身冷色的裝束在室內橘紅的色調中格外突出。
  女孩似乎是發現睦文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俏皮地眨眨眼睛。
  「妳好!」女孩面向著睦文,小巧的嘴唇勾出了漂亮的弧線。
  儘管心下知道,別人打招呼就應該回個一句,但睦文尚未擺脫方才的驚嚇餘波,腦袋接收了訊息卻反應不過來。但女孩也不介意,依舊笑著開口續話:
  「我是詩經。」
  「嗄?詩經?」什麼怪名,哪家父母取的?聽到女孩報出的名字,睦文紛亂的腦袋這才漸漸反應過來,「妳是,老闆的小孩嗎?」
  女孩愣了愣,隨即搖頭。「我是詩經。」
  女孩的回答依舊讓人摸不著頭緒,睦文只得主動確認:「吟詩作對的詩,四書五經的經?」
  「嗯,對啊!」女孩的笑容更燦爛了。
  重複了幾次深呼吸,睦文戰戰兢兢地開口:「那……剛才的光是怎麼回事?」
  先不管女孩的身分,那些效果該不會是店裡的特別表演之類的吧?
  聞言,女孩長長的水袖一甩,雙手置於背後,朝著睦文彎下腰。
  「是妳呼喚我的喔!從竹簡。」
  「竹簡?」
  她剛才有打開一個竹簡沒錯,但是正常的情況,再怎麼樣也不會有「人」跑出來吧?!除非……「妳到底是什麼?」
  「這裡是藏魂書閣啊!」女孩展開兩手,水袖舞得像波浪似地,「我是魂,藏於書中之魂。」
  說完,女孩的身軀漂浮而上,甩著水袖在半空輕盈地轉了一圈。事情發生在瞬息之間,睦文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沒有尖叫出聲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眼前的光景太過超乎她常識的範圍,已經驚嚇過度了。
  「妳……」驚愕之下,睦文顫抖的聲音說不出完整的話語,雖然理智告訴她,這個女孩可能在身上吊了鋼絲,但女孩開始在空中自由翻轉的動作,讓她不得不推翻這個假設。
  正當睦文為眼前的景象瞠目,女孩無聲無息地從半空降了下來,正對著睦文微笑,雖然是如此可愛的臉孔,此時只讓睦文覺得渾身一陣惡寒。
  「妳翻開了詩經的竹簡,所以我就出來了喔。」女孩瞇眼,笑著說道。
  撞邪了!睦文在內心下了結論。
  原本酥軟無力的雙腿頓時生出一股狠勁,睦文立刻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衝去。
  「啊,等一下!那個……!」
  女孩驚慌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睦文一面想著誰要等妳,一面拉開書店的大門跑出去,再狠狠摔上門。眼前依舊是略為昏暗的小巷,睦文想都不想就往大街的方向飛奔而去。

※      ※      ※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了,正是家裡準備開飯的時間。
  「睦文,回來了啊?吃晚餐了!」母親在廚房叫喊,鍋鏟敲擊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迴響。
  「我今天不吃!」睦文迅速回答,三步併作兩步上了樓梯。
  回到房間,睦文緊緊關上門,倒在自己的床上,終於暫時鬆了一口氣。閉上眼,腦中浮現的是那個不可思議、彷彿有著生命的書店;接著想起那個女孩,她說自己是書魂,換句話來說不就是……
  心有餘悸,睦文拉過床上的棉被蓋在身上。雖然那個女孩並沒有做出什麼危害她的事(但或許是她還來不及做),但遇上這種超現實的現象,要人在一時之間平靜下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儘管覺得睡個覺或許能忘卻緊張感,睦文此刻是完全沒有睡意。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坐起身來瞥向一旁的書櫃。得來全不費功夫,她馬上從橫排最上方的書冊裡,看到那標著「詩經」的書背。她跳下床,默默走到書櫃前。
  仔細想想,書本怎麼可能會冒出人來?即使是竹簡也不可能。剛剛發生的事,根本就是神怪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她一定是寫稿寫到有點精神衰弱了,這才出現幻覺。
  睦文確認似地抽出詩經翻了翻,一點事情都沒有。之前的一切果然是幻覺……自我說服過後,心中的一塊大石這才放下,睦文合上書,準備塞回書櫃。
  突然,書本從睦文手中滑落地面。正想把它撿起,書頁卻開始自己翻動了起來。睦文瞪大著眼,呆呆注視眼前的「靈異現象」,只見不斷翻動的書本當中竄出了幾道白光,逐漸凝聚成人形。
  背對睦文的人形的身影緩緩伸了個懶腰,以優雅的儀態轉過身來──其實用不著轉身,睦文從那幾乎及地的漆黑長髮與淡青色長袍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分。
  「詩經?!」睦文幾乎是慘叫出聲,而眼前的女孩只是笑了笑,輕飄飄地「飛」到她面前。
  「妳好過份喔!人家的話都沒說完就跑掉。」儘管說的是責難的話語,女孩掛在嘴角的笑意絲毫不減。
  這女孩剛才……從她的書裡跑出來了?!睦文訝異得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句話來。
  「那我再介紹一次喔!」女孩移動身形,慢慢飄飛到睦文書桌的位置,在半空坐著,「我是書魂,藏於書中的靈魂,簡單來說就是一本書的精神集合體。」
  「集合體?」睦文呆愣之餘,無意識地重複女孩的話語。
  「嗯!」點點頭,女孩咧嘴一笑,「也可以說是構築成一本書的意念,藏魂書閣匯聚的就是那種強烈精神的具體化存在。」
  睦文無語,儘管對女孩敘述的觀念只有模糊的認知,對她來說最關鍵的問題並不是這個。她深吸了一口氣,穩住情緒,然後試著以最穩定的聲音開口:
  「妳為什麼找上我?」
  「咦?」女孩一臉困惑地望著她,「妳很喜歡書吧?不是嗎?」
  她在說什麼?聽聞女孩話語的瞬間,睦文的思緒整個停擺,直到半晌後才恢復語言的能力:
  「我……沒有喜歡書。」喉頭莫名乾澀,話語彷彿是硬生生從中擠出,連睦文自己都覺得破碎。
  「耶?可是……」欲言又止,女孩沉默了一下,緩緩低頭。「不可能啊?不喜歡書的人,怎麼可能?」
  看見女孩喃喃自語般地說著,睦文沒來由地感到煩躁。大步走到書桌前,睦文用力抓住女孩纖細的手腕,將她往窗戶的方向拉去。
  「我沒有喜歡看書。所以妳別來煩我,去找別人吧!」
  「慢著,等一下…!」女孩驚慌地掙扎,但睦文的手指掐得緊緊的,女孩無法掙脫。
  打開窗戶,夜晚沁涼的空氣透入內室,睦文用力地將女孩推出去,再牢牢地鎖上窗門。
  半晌過去,沒有任何異狀,於是睦文緩緩走近窗邊,只見鄰居屋頂上空蕩蕩的,已經沒有了女孩的身影。睦文鬆了口氣,走回書桌前。
  「妳很喜歡書吧?不是嗎?」
  女孩道出的話語冷不防竄入睦文的腦海,睦文咬了咬下唇,只覺得莫名心煩意躁。
  這句話,平常也不是沒有人對她說,但是女孩的話語彷彿帶著某種不可解的力量,勾起她內心蟄伏的情感……
  自知今晚沒有唸書的情緒,睦文毅然決然爬上床,連睡衣都懶得換,直接按下床頭上方的電燈開關。房間陷入黑暗的同時,睦文立刻鑽進被窩。
  ──我才不喜歡書。
  翻個身,睦文抓了棉被蒙住頭,緊閉著雙眼蜷在裡面。

※      ※      ※

  開學的日期將近,儘管其他作業都完成得差不多,睦文準備投稿文藝獎的稿子仍是沒有著落。絞盡腦汁苦思的同時,那間書店的奇遇仍在睦文心中揮之不去,但理智的判斷,讓睦文決定將自己的心神投注於文章之中(反正「書魂」自從那天趕出房間之後再也沒出現了),她不想去思考多餘的事。
  這天是返校掃除的日子。說是打掃,好幾個星期沒見面的同學早就各自聊開,有誰專心打掃就不知道了。
  睦文分到的工作是掃除一到三樓的樓梯,跟一個女生同組。掃地掃到一半,旁邊的女生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拍了一下手:
  「欸!睦文,妳也有參加文藝獎吧?」
  心下一凜,睦文維持平靜地應了聲「嗯」,但寫作不順的心虛讓她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妳寫什麼啊?」
  「散文吧。」大概,隨口回答的睦文在內心加上一句,其實她連自己要寫什麼都還沒個底。
  「是喔?我是寫小說和極短篇的說。」
  聞言,睦文暗暗瞥了過去,只見女生臉上露出一絲幾乎不可見的喜色,是在慶幸向來善於寫作的自己不會成為她的對手吧?其實她根本不用擔心的,自己連寫不寫得出來都還是個未知數。即使勉強寫了文章去投稿,睦文也不認為自己有得獎的可能。
  「睦文的話,隨便寫一寫也能得名吧!妳作文那麼好。」
  女生帶著不知道是忌妒還是羨慕的神情,輕輕地說。聞言,睦文不答,只是默默低下頭,無力地揮著手中的掃把。

  半天過去,全班完成掃除的工作,就地解散。
  難得出來外面一趟,睦文並不想馬上回家。她站在校門口的樹下思考:繼續對著電腦苦思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去書店看看那些「名家」寫的是什麼。說起來,這還是她上高中以來第一次主動去翻課外書。想到這裡,睦文不由得嘆了口氣。
  十分鐘有餘,睦文來到了街上最負盛名的連鎖書局。這種大規模經營的書局,除了豐富而廣博的進書規模外,通常也特別注重室內的格局和裝潢,營造著典雅、簡潔的人文氣息,在充足而柔和的燈光照明下,讓置身其中的人彷彿也跟著有氣質了起來。不管是真心的愛書人,或是純為附庸風雅的訪客,在這裡都可以各取所需。
  上了樓,睦文沿著書櫃陳列的方向行進,掃視著眼前的書籍,腦中卻不由自主浮現早上掃除時候與班上女生的對話。其實,說睦文「隨便寫」這點並不對,雖然對文學懷著排斥的態度,一旦有功課交代下來,睦文還是會勉強自己去認真把它完成,因為不想違背其他人的期待。
  走馬看花之下,睦文不知不覺就走到書櫃的盡頭;她看了看眼前的文具禮品區,放棄似地從鄰近書櫃上隨手抓一本散文集。
  翻開書頁,睦文只覺得一隻隻不明的黑色生物在她眼前蠕動。她的眼睛看著文字,卻無法將之串聯成完整的語句。她就是無法投入、無法感受書本所傳達的感情、不想去……頭暈目眩之際,睦文只覺得書本的頁面似乎扭曲成一個漩渦。
  下一秒,睦文立刻清醒,瞪大著眼看著紙上的黑字真的開始旋轉。
  不會吧……
  內心哀號著的同時,書面彷彿形成薄薄的一層水面,漣漪不斷向外擴張,一縷輕煙隨即穿透漣漪中心,在半空中逐漸凝結成形。睦文幾乎要慘叫出聲,又想到這裡是公共場所,連忙收住了話音。
  「妳怎麼會在這裡?」以耳語的音量詢問,睦文恨恨地瞪視眼前嬌小的身影,而罪魁禍首依舊天真爛漫地笑著。
  「因為有詩啊。」
  名喚詩經的女孩指了指睦文手中的散文集,睦文低頭望去,這才發現內文正巧引用了「青青子衿」一句,睦文當下有一種想把書扯爛的衝動。
  「妳說不喜歡書,還是跑來書局看呢!」彷彿抓到別人的小辮子,女孩半瞇著眼,帶著得意的笑容望著睦文。
  「這只是參考資料而已,參考!」用力強調句末兩個字,睦文負氣地將書塞回櫃子,掉頭就走,女孩也隨後跟上。
  「為什麼會不想看?」
  下樓梯的途中,女孩突然詢問。睦文乍聽到問句愣了一下,隨即想到女孩指的是書的事情。
  「不需要什麼理由吧!不喜歡的東西就是不喜歡。」
  「我覺得妳只是抗拒著什麼而已。」
  女孩毫不猶豫地接話,睦文只覺得內心一痛,但她強迫自己無視這種莫名的感觸,不去回應女孩。
  「為什麼要抗拒?妳不討厭書的啊!」即使得不到回應,女孩又接二連三地拋出疑問,「還是說,妳在害怕?」  
  睦文踏步的動作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停止。
  ──我在害怕?害怕什麼?
  疑問浮現的瞬間,腦內有種莫名的燒灼感,彷彿有什麼在其中啃食著。緊握著雙拳,睦文回過頭,狠狠瞪著女孩。
  「不要跟過來!」低沉的話語彷彿是從喉嚨硬生生吐出來。放話的下一秒,睦文幾乎是沒命似地向前奔去。

※      ※      ※

  回到家,睦文一股腦兒地走回房間。關上門後,睦文坐到書桌前,無力地趴在桌上。
  其實,她也清楚女孩追問的都不是什麼特殊的話題,但卻莫名地感到煩躁。
  思索的時候,睦文眼前突然一黑。
  「猜猜我是誰~?」
  聲音在睦文耳邊響起,理應是可愛的行為卻讓睦文不由得冒出雞皮疙瘩。
  狠狠將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甩開,睦文馬上回過頭,只見穿著青衣的黑髮女孩笑盈盈地望著她。
  「我不是叫妳別跟來了!」雖然這回眼睛沒被遮住,還是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睦文半惱怒半帶著無力問道。
  女孩飄著退到了一旁的床上,無聲無息地端坐,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盯著睦文瞧。
  「妳生氣了?」
  女孩似乎是出於純粹的疑惑而詢問,從她的語氣中感覺不出一絲嘲弄或怯懦。面對如此無辜的態度,好像大驚小怪的自己才是錯誤的一方,睦文別過頭,不敢正眼看著女孩。
  「沒有。」
  女孩沒有接話,只是思考什麼似地沉默了半晌。
  「那個……我不會想很多就把話說出來,所以可能講得太直接了點。」彷彿不習慣說這種台詞,女孩擰著眉,支支吾吾地說,「對不起。」
  「沒關係。」
  仔細想想,女孩從頭到尾不過在詢問她而已,反應如此激烈恐怕是自己的問題,只是女孩的問題牽動了些什麼……想到這裡,睦文緩緩低下頭。
  「其實,我之前看了妳的文章。」
  聽到女孩的話語,睦文幾乎是瞬間抬起頭來,但她來不及做出回應,女孩已經接續了下去:
  「妳的文章寫得很好。」
  女孩幾乎是以斷言的口吻說道,但她的表情帶著一絲憂傷。
「只是跟看書一樣,似乎都壓抑著什麼呢。好像很痛苦。」
  睦文無語,緩緩將身體轉回書桌的方向。
  「為什麼會這樣?」女孩鍥而不捨地追問。「為什麼?」
  「妳煩不煩啊?!」彷彿名為理智的保險絲熔斷,睦文回過頭,向著女孩大吼,「就說我討厭書了!我最討厭書,就是討厭…」
  為什麼討厭?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詢問,但她不想去思考、不想面對──
  睦文只覺得眼前一片花白,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也毫無意識。她似乎叫喊了什麼,但腦中一片混亂,聽得不是很清楚。
  「睦文!」
  乍聽到自己的名字,睦文回神似地一震,默默地低下頭。
  「妳不討厭書的。」女孩的語調不帶一絲起伏,只是肯定地斷言。
  為什麼說得那麼肯定?萌生疑問的同時,睦文的目光對上女孩黑曜石般的眼瞳,她的視線純粹得讓人掉轉不開視線。對望的同時,女孩來到睦文面前,右手一聲不響地覆上睦文的眼睛。
  「我帶妳去看──真實的一切。」
  女孩輕聲訴說的瞬間,睦文失去意識。

※      ※      ※

  睦文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一片全然的黑色空間中,理應在身旁的女孩也不知去向。
  「詩經!」
  叫喚的同時,不安驅使睦文從地面站起身。睦文試著向前邁步,但眼前只有黑暗無窮止境地延伸,彷彿連她的叫喊聲也被吞入其中,好像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詩經!」
  不放棄地再度喊叫一次,突然一陣狂風襲來,睦文不由得閉目,舉起手擋在眼前。然而,黑暗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略為模糊的景色。
  睜開眼睛的睦文開始打量週遭環境,察覺這是什麼地點之後,當場陷入了錯愕之中──眼前的,分明就是她的房間。
  睦文轉過頭,只見一個小女孩坐在書桌前,桌上堆著山高似的書本。
  對了,這是她小時候!睦文赫然發現。她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幾乎離不開書,一有空就往那無窮無盡的紙中世界鑽。
  憶起往事的瞬間,又是一陣強風。有了先前的經驗,這回睦文不再舉手遮擋,只是閉上眼睛等待強風止息。果不其然,又是另一幕光景出現在睦文眼前。眼前的依舊是她的房間,顯像略為清晰了些,而當中的「人」似乎是她的中學時代。
  那個時候,即使開始感覺到升學的壓力,她仍是不願意丟棄書本,忙裡偷閒,每天總是要湊出一點閱讀課外書物的時間──尤其是文學,當時,這類型的書在她書櫃幾乎佔了半數以上。
  那是自己幾乎遺忘的,曾經那麼愛書的時候。
  然後,強風再次將眼前的光景一掃而空,映入睦文眼簾的是另一段過去。
  那段被她刻意封閉起來的過去……
  晃動的畫面之中,睦文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坐在書桌前,手中緊握著一張紙,彷彿出神似地動也不動。
  對這樣的舉動感到不解,睦文緩緩地往書桌走去,當她望見紙的內容,不由得一怔。
  她想起來了,這是國三模擬考之後的下午。也許是她複習得不夠充分,那次模擬考的名次滑落到全班的後段,一反她之前維持全班前十名的紀錄。
  雖然父母並沒有特意責怪她,只是鼓勵她再努力,但父母就算沒有明說,從日常的關心話語、詢問成績時略帶沉重的語氣,她也知道父母其實相當在乎她的學業表現,而那些自己所喜歡的書,在他們眼中無非只是一些只宜當作休閒、不宜本末倒置的東西,除非對考試有幫助,不然現在還是少碰為妙。
  是因為體恤父母的心情,還是因為自己也想逃避眼前的問題呢?的確,如果能把書當作考試必備的工具,心情似乎就可以輕鬆多了。只要唸會考的書就好,不用再偷偷勻出時間看課外書,也不必再覺得辜負父母的期待……
  睦文開始想起過去自己深深的煩惱:當她專注於學業,只是將書當成利用的工具而已,這樣稱得上喜歡嗎?因為其他的書對課業沒有幫助就放棄的她,真的喜歡書嗎?
  於是,從那天開始,她強迫自己埋首於課業所需的書本,再也不碰櫃上的任何一本「閒書」,因為每當她拿起書想閱讀,莫能名之的複雜情感隨即襲上心頭。而她試著將這份感情解釋成厭惡,不斷自我說服……
  轉瞬之間,一切又回歸黑暗。
  「想起來了嗎?」
  稚嫩的嗓音從背後傳來,睦文回過頭,只見青衣的女孩兩手置於身後,站在不遠處望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彷彿看出了睦文眼中的疑惑,女孩緩緩開口:「每個東西都會感應四周的情況,並將之以不同的形式留存下來,而妳剛才看到的是房間保存的記憶。同樣的,我也可以從書本得知閱讀者的心情,透過妳放在房間的那本詩經。」
  女孩伸出右手,一本書憑空出現在她手裡。睦文定睛一看,那淺綠色封皮正是她書櫃上的詩經。
  無關課業的書籍早已從書櫃上淘汰,惟獨與國文沾得上邊的詩經被保留了下來,悄然在厚實的參考書中安身。
  那本詩經也是她從前閱讀的書目之一,儘管對當中的一些意境不是非常了解,但在熟悉卻又半帶著陌生的語言當中,她隱約窺見了遠古時代裡,情感最最純粹的結晶。
  女孩緩緩飄到了睦文身前,遞出那本詩經;躊躇了幾秒,睦文以微顫的手接下了書。
  「妳知道嗎?藏魂書閣出現的是妳內心最為珍視的書籍喔。」
  愣愣地,睦文望著女孩,只見她漾出了笑容。
  「只有真正喜歡書的人才能看到那個地方,所以,妳其實是喜歡書的。」
  事實上,睦文也清楚自己並沒有因為閱讀課外讀物而荒廢學業,那一次的模擬考不過是過於緊張之下的失常。
  「喜愛著書,即使閱讀有其他目的,妳的喜歡並不會因此而變質。」女孩彎下身,雙手輕輕地圈住睦文的肩膀,柔聲說道。「看書,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情吧?」
  睦文靠著女孩瘦小的身軀,眼睛有種濕潤的感覺,緊接著是水珠劃過臉上的觸感。她哭了?睦文想到自己好久好久沒有表現出真實的情感,女孩卻在不經意間將之牽引而出,所以她只能用憤怒來掩飾內心的驚恐。
  止也止不住的淚水滑落,睦文低下頭,緊緊抓著女孩青色的衣衫,肩膀不斷地抽動。

※      ※      ※

  睦文睜開眼,發現自己趴在房間的書桌上,夕陽的餘暉自窗外透入內室。直起身,清醒沒多久的腦袋仍有點昏沉,但睦文隱約覺淂不對勁……
  那個女孩呢?思緒一貫通,睦文從椅子上跳起來環顧四周,而房間空蕩蕩的,完全沒有那女孩的蹤影。她馬上移動到書櫃前,抽出夾在其中的詩經,緩緩將之開啟,但過了半晌仍舊沒有動靜。睦文闔上書本,不禁懷疑一切不過是場幻夢,但先前所見的光景歷歷在目,她依舊能在心中描繪出女孩的面容。
  困惑之際,睦文眼角的餘光瞥見書桌上某個不尋常的事物,定睛一看,她不由得瞪大了眼,那正是自己在藏魂書閣開啟的竹簡。取過竹簡,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彷彿提醒這一切並非夢境。
  睦文望向窗外,絢麗的晚霞逐漸隱沒在天邊的一角,她半瞇著眼望著眼前的光景。
  女孩的出現,是為了喚醒她試圖壓抑、卻喜愛著書的真心吧?現在自己找回了這份心情,女孩也就不會出現了。不過,那個女孩說她是書本意念的具體化,也就是說儘管她的形體消失,精神依舊存在書裡;只要自己不再壓抑,試著將心神投入其中,就能接觸到它最純粹、最根本的集合──書魂。
  望著竹簡,睦文微微一笑。
  睦文回到書桌前,從地上的袋子中取出筆記型電腦安裝到桌上,隨後按下開關,坐上椅子等候電腦完成開機。半晌過去,睦文開啟文書處理軟體,沉吟了片刻,十指開始在鍵盤上游移:
  『她坐在電腦前,盯著螢幕上尚是一片雪白的文書處理軟體,好一會兒才勉強地往鍵盤敲下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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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第一次參加小說比賽的作品,其實有入圍,但最後落選了:P
畢竟是辛苦寫的,還是丟上來作紀念。
話說當初下定決心,如果沒有得名的話,我要把這篇弄成A漫(相信我絕對凹得出來)
──不過,這野望要執行還真的有點困難,不過,改寫成年限定倒是可行,口桀口桀口桀……
全篇靈感來自鍾怡雯女士的藏魂一文,被某位評審說她很感嘆^^bbbbb(是說我只能想到這種有的沒的嗎…?)

反正明年照舊寫GL參加啦!!XDDDDD

話說, 跟我同社團的也有人入選(不過大家都槓龜了哈哈…|||),但那兩個人寫得好A啊!!!!(抱頭)
而且吾人還是女校,真是、真是──
太佩服了,在下拜服啊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