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o

然後，數年的時光流逝。

開展在眼下的廣大森林，無論何時都是如此壯闊。

想來是不可能有厭倦的時候吧，柯諾耶這麼覺得。

倚靠著突出的粗大樹幹，柯諾耶眺望位在腳下的景致。

春日即將到來。

從那時候起算，究竟過了多久呢？

柯諾耶凝望著逐漸染上暮色的天空，愣愣地思考著。

『虛蝕』與『失軀』自衹沙消失之後，第三度的春天即將到來。

儘管不全然如此，衹沙真的改變了不少。

無論是貓、村子、城鎮、森林，以及仰望的天空景色。

過去的夕暮是更為強烈，彷彿能灼燒網膜的色彩。

而現在則是濃淡合宜的朱紅與逐漸淡沒的天青相混，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其所吸引。往往回神才發現陽之月早已沉沒。

衹沙的貓兒們應該也感覺到了吧，柯諾耶想著。

回到藍閃時所見的貓兒，他們的表情既開朗又充滿了笑容。

當下，柯諾耶感到莫名欣喜。

並沒有抱持著自己拯救了這個國度的心態。

畢竟他與里克斯對立，終究是為了自己。

但還是為此感到欣喜。

能夠親眼見到現在的衹沙，真是太好了。

柯諾耶從樹幹上直起身，正要站立的時候。

「……嗚！」

強風吹過，讓枝椏劇烈晃動。

失去平衡的柯諾耶打算抓住枝幹時，不由得咋舌。

他使上了慣用的右手。

但他右手自肘部以下都截斷了。

儘管柯諾耶立刻伸出左手，但他的指爪只搔抓到樹幹的表面。

來不及了。

劇烈晃動的視野隨之傾斜。

墜落的柯諾耶被某個事物接住。

「……真危險。」

心安的喘息聲伴隨話語在柯諾耶耳畔響起。

柯諾耶揚起視線，目光正巧對上擔心地凝視自己的阿薩特。

褐色的壯碩手腕緊緊地抱著柯諾耶。

薄暮天空的色彩歷歷映照在湛青的眼瞳之中，柯諾耶不禁為之奪目。

「沒事吧？」

被詢問之際，方才回神的柯諾耶立刻挪開身體。

「你去過那裡了嗎？」

因為自己看呆了而感到羞恥，柯諾耶連道謝都沒有就轉開臉。

「啊啊。」

阿薩特微微點頭。

阿薩特從前些時候就不時前去幽刻之谷。

為了探詢吉良的狀況。

「情況如何呢？」

「應該不要緊。……吉良似乎也有點改變了。」

「改變？」

「總覺得氣氛有點不一樣。」

「是說好轉嗎？」

「……是啊。應該吧。」

聽聞他的答覆，柯諾耶有些欣慰。

為什麼要勘查吉良的情況呢？

起因是阿薩特說他想要回到吉良。

正因為現在度過了苦難、尋得生存之道，更是希望回去──阿薩特這麼說。

當然，柯諾耶也隨行在旁。

柯諾耶其實有點不安。

以長老為首的吉良貓兒們，對阿薩特抱持強烈的憎意。

但是，柯諾耶不想扼殺阿薩特的心意。

阿薩特一直在恐懼、害怕著吉良的心態中長大。

正因如此，返回吉良這個行為本身或許更是別具意義。

現在的森林擺脫了以往詭譎而不祥的印象。

所以，當柯諾耶聽到阿薩特訴說吉良有所改變，也順其自然接受了。

整個衹沙開始改變的現在，或許吉良也一點一滴地起了變化。

柯諾耶無意識地用左手按住右腕思考著，阿薩特彷彿要將其覆蓋似地按住柯諾耶的手。

擔心的視線投向柯諾耶。

「還會痛嗎？」

「沒，現在幾乎不會了。雖然偶而會覺得這邊的手腕還在。」

「……這樣啊。」

阿薩特瞇起眼，輕撫柯諾耶的右腕。

「要到吉良看看嗎？」

阿薩特停下動作，望著柯諾耶。

猶疑擺盪在他的眼瞳之中。

然而，阿薩特在轉瞬間緩緩地深深頷首。

「……走吧。」

追隨著阿薩特，柯諾耶跳下樹。

失去一隻手，確實會有種種不便。不過，倘若是關乎爬樹，只要不高，柯諾耶已經學會了以左手、腳或是嘴巴攀爬的方法。

他們在森林中朝著幽刻之谷前進。

這兒離該處其實並不遠。

途中，阿薩特不時會探勘狀況似地左顧右盼。

每當那個時候，柯諾耶就會用尾巴輕拍阿薩特的尾巴。

柯諾耶了解阿薩特關注自己的理由。

雖然沒什麼自覺，不過自己給予週遭的觀感似乎在里克斯一事之後有所改變。

的確，內心會有種產生空洞縫隙的感覺。

時常因為做惡夢而感到不適，繼而驚醒。

柯諾耶認為，這應該是里克斯的記憶所致。

心中一隅總是存在著哀痛與傷悲。

甚至為其所支配。

不過，柯諾耶覺得這樣也無妨。

畢竟是自己選擇的道路，他並不後悔。

不過，他偶而也會因為承受不了過於沉重的痛苦，而感到無所適從。

那時候，阿薩特總會陪伴著他。

阿薩特會將柯諾耶抱在懷中，安撫到他定下心神為止。

柯諾耶總覺得，只要阿薩特陪伴在身邊，自己的心就已經獲得救贖。

終有一天，或許他能被一切所寬恕，再度展露發自內心的笑容吧。

「要進入山谷了。小心點。」

阿薩特撥開了高大的草叢，陡峭的斜面便急轉直下。

柯諾耶跟在他背後。

柯諾耶想起了過去失足滑下山谷時的情況。

儘管當時是相當緊要的關頭，現在卻依稀感到懷念。

初次步入吉良的時候，也是阿薩特走在前方。

想起了過去種種情狀，柯諾耶微微笑了。

「怎麼了？」

阿薩特訝異地望著柯諾耶。

「沒有啦……、只是想起以前而已。當初在這裡遇見阿薩特，然後說我想去吉良對吧。」

「……啊啊。」

阿薩特或許也想起來了，嘴角抿出了個微笑。

「那時候，柯諾耶望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既強勁又美麗呢。」

柯諾耶早已將這始料未及的話語忘得一乾二淨，儘管事到如今，羞恥感還是一湧而上。

同時，正因為時光荏苒而有所感觸。

儘管地點與當初無異，現下卻是以截然不同的心情步行著。

不久，霧氣散去，他們得以望見位在前方的吉良之村。

柯諾耶在此時緊張起來。

吉良的長老與貓兒們看到阿薩特，會作何想法呢？

倘若以憎惡的態度相待，阿薩特又該怎麼辦？

但是，如同阿薩特所言，吉良村落的氣氛確實有點改變了。

阿薩特筆直地踏入吉良的村子。

進入村落，在戶外的吉良貓兒們一齊注目阿薩特與柯諾耶。

他們的眼神皆是充滿了驚愕。

無法按捺的柯諾耶望向阿薩特。

然而，他精悍的眼神中毫無迷惑。

阿薩特直直地前往村落中央。

兩隻貓兒矗立在正對面的大樹之前。

是吉良的長老與……卡嘉莉。

阿薩特在與兩隻貓保持一段距離之處停了下來。

柯諾耶也站在他身旁。

吉良的貓兒們將他們團團包圍。

長老銳利的雙眼瞥了阿薩特與柯諾耶一眼。

卡嘉莉默默俯首。

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柯諾耶緊張得尾巴僵硬到直欲顫抖。

「……你竟然回來了啊。」

長老開口。

低沉而嘶啞的嗓音無法判別出情感。

「吉良的恥辱，禁忌的魔物之子。」

周圍開始噪動不安。

不過，阿薩特動也不動地瞅著長老。

「我向來是聽著這些話長大的。我既是吉良的恥辱，卻又跟吉良生死與共。倘若沒有吉良，我也沒有生存的意義。」

「正是如此。」

「但這些並不正確。吉良之外，還有著更為遼闊的世界。我瀏覽了種種事物，從中學到許多。」

長老視線掠過了柯諾耶。

儘管為之一驚，柯諾耶回望長老。

阿薩特正確實地與長老對峙。

自己絕對不能畏懼。

「了解外界的時候，我得知了自己生存的意義。……不。是得以把握活下去的意義。」

說著，阿薩特的視線投向柯諾耶。

「我並不是僅僅為了吉良而存在的貓。是為了踏上自己的道路而存在著。首領所說的是錯誤的。」

「……既然如此，為何回到此地？你去哪兒都行吧。」

長老瞅著阿薩特。

「儘管如此，我還是吉良的貓。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所以，我回來了。」

「我等向來企盼消滅你這禁忌的存在。生來即具有吉良之血的你便是我等的恥辱，理應予以抹消。此事至今並未改變。吉良不需要你這魔物之子。」

「…………」

阿薩特沉默，俯首繼而靜靜握拳。

然而，靜候話語去向的柯諾耶卻有種奇妙的感覺。

長老道出的話語，並未感覺到憤恨一類的情感。

「……但，儘管如此……我的故鄉，還是只有這裡。倘若沒有吉良，就不會有現在的我。這麼一想……我終究是吉良的貓、……依舊感謝著吉良。」

「…………」

長老默默瞇眼，隨即宛若放棄什麼似地嘆了口氣。

「你改變了哪，阿薩特。從前的你可不敢與任何吉良的貓正眼相對呀。」

阿薩特抬起頭。

「衹沙也變了。『虛蝕』與『失軀』也都消失了，一切朝著別於過往的方向前行。……吉良，或許也該有所改革了吧。」

「首領……」

沉默至今的卡嘉莉，為之一驚似地出聲。

而後，包圍柯諾耶他們的吉良貓兒們也是一般。

「儘管是為了守護血脈與住民，卻在不自覺之際被詛咒了吧……。詛咒與黑暗……這些事物的力量，或許是因為我等生者的恐懼、迷惘以及膽怯而日漸膨脹。」

長老的視線逐一掃過聚集的吉良貓兒們，最後停留在阿薩特與柯諾耶。

「即便如此，我等也無法立刻接受你。……但是，吉良不會將你拒於門外。隨你高興吧。」

「長老……」

阿薩特帶著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微微晃動尾巴。

長老掉頭就走，登上搭建在大樹的階梯。

群聚的吉良貓兒們也表露出困惑之色，逐漸散去。

群眾之中，阿薩特凝視著走向樹上小屋的長老，矗立在原地。

柯諾耶將面頰輕靠在他肩膀上摩擦。

太好了。

阿薩特能踏出嶄新的一步，真是太好了。

「……柯諾耶。」

阿薩特歡欣似地回過頭，喉頭低鳴著將鼻尖湊近柯諾耶的額頭。

「慢著。你小倆口在村子正中央也收斂一點吧。」

聽聞尖銳的話語聲，柯諾耶與阿薩特驚訝地望了過去。

單手扠腰的卡嘉莉，以她毅然的目光睨視著這邊。

回過神的柯諾耶立刻開口。

「那個…」

「什麼？」

「那個時候……、謝謝妳。」

那時候──正要進入里克斯堡壘之際，卡嘉莉幫助了他們。

從那之後就沒有再見面了。看到她安然無恙，內心著實鬆了口氣。

聽聞柯諾耶突如其來的致謝，卡嘉莉蹙起半邊眉頭，露出了望見奇怪東西似的神情。

「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麼話。受不了，你們兩隻真是一樣沒神經。」

「卡嘉莉。真的，很感謝妳。」

阿薩特一臉正經地說，卡嘉莉打從心底感到難為情似地皺起臉，按著頭轉向一旁。

「夠啦。不用再說了。不過，幸好你們沒事。……彼此憎惡，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時候，卡嘉莉無奈地笑了笑。

「做得不錯喔。」

「啊啊。」

歡喜地笑著，阿薩特頷首。

之後，阿薩特與柯諾耶搬到了阿薩特位在吉良的小屋，但短期之內還是頻繁地往來藍閃。

跟里克斯爭鬥之後，他們也試著打聽卡爾茲的下落，卻得不到半點音訊。

阿薩特雖然說沒有關係，但柯諾耶覺得他實際上還是會難過吧。

因為，現在的阿薩特一定能原諒卡爾茲的。

巴爾德繼續在藍閃經營旅店，遇上他們來訪就會一如以往地下廚招待。

萊伊照舊是當獎金獵貓。

雖然他在各地東奔西走，偶爾還是會在巴爾德的旅店碰面。

每當這時候，萊伊與阿薩特肯定會大吵一架。

儘管巴爾德與萊伊不免對柯諾耶的右手感到訝異，誰也沒有予以指責或憤慨。

大家都能了解。縱然事情的起因是里克斯，他們終究是各自為了截然不同的目的而戰。

因此──他們也能理解，柯諾耶的手腕便是其結果。

偶爾，右手會感到疼痛。

那時候，柯諾耶便會緩緩深呼吸，然後以左手碰觸已然癒合的傷口，繼而閉上眼。

如此一來，便會自然而然地想起迄今的過往……在眼皮內側望見包含著里克斯記憶的種種一切，試著去接納。

半途中無法承受的時候，柯諾耶便會來到阿薩特身邊。

什麼都不說也無妨。

只要確實感受到他的存在，便會安定下來，輕輕喘口氣，獲得繼續前行的力量。

像這樣一點一滴地付出時間，想必終能接受現在的自己。

就算進展的速度遲緩也罷。

儘管受了傷，膝蓋失去氣力而近乎倒地，他也會持續向前邁進。

但願開朗展露笑顏的一日到來。

他們能夠感謝──一切的生命、愛、光明，以及罪孽。

緩緩地，向前邁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