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o
〈第二十四日〉 時過夜半依舊持續飄落的雪，在陽月高昇之際已然止息。 柯諾耶睜開眼，微明的光線映入他的眼簾。 儘管一瞬間有種待在藍閃旅店房間的錯覺，直要沁入體內的寒意讓他想起身處戶外。 是了。 自己前往火樓之村，然後在森林過夜…… 睡得昏沉而空白的頭腦逐漸回想起狀況，柯諾耶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姿勢有點不自然。 是俯臥。 但不是睡在地面。 感覺很溫暖。 黑色的布塊飄入視野。柯諾耶抬起頭，只見湛青的眼瞳俯視著自己。 「你醒了？」 「……！」 弄清狀況的柯諾耶慌忙起身。 自己是趴在阿薩特膝上。 應該維持這樣過了一個晚上吧。 熱度瞬間從臉頰擴散到耳部。 感到些許焦躁，柯諾耶坐在阿薩特身旁。 「……抱歉。」 「為什麼道歉？」 「沒什麼，不過……」 「你睡得很好。」 「…………」 他看到自己的睡相嗎？ 越發難為情，柯諾耶有些嘔氣似地嘆息，若無其事地用尾巴拍了阿薩特的手腕一下。 阿薩特一臉不解，愣愣地望著柯諾耶。 明明有不諳世故而令他擔心的一面，這種時候卻格外堂而皇之得受不了。 柯諾耶輕輕往旁瞪了一眼，阿薩特似乎有點驚慌。 「回藍閃吧。」 柯諾耶生硬地說，然後站起身。聽著阿薩特從後方跟上的腳步聲，柯諾耶向藍閃邁進。
森林當中，雖然時見枝梢上的小小積雪，還是沒有到達埋沒在純白之中的境界。 清晨的空氣冷得直要麻痺，彷彿吸入就要凍結肺部，但也有種清新的感覺。 柯諾耶低著頭，不時按壓眼部而行走。 或許是許久未曾哭泣之故，腦袋與眼球內側感到沉重，或是說發熱。 不過，直欲爆發的感情化為淚水流去，內心舒暢不少。 柯諾耶悄悄地瞥向緊鄰在旁行走的阿薩特。 雖然依舊不知道阿薩特在想什麼，感覺僵持至今的氣氛逐漸淡薄， 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過，他並沒有任何找出答案或是詢問的意圖。 話語是為了傳達意思而必需的事物，但不是有話語就足夠。 柯諾耶覺得，應該是──彼此之間存在著無法以言語表達的部份，或許是該處逐漸開始轉變也說不定。 即便有了說不出口的事情，一定能稍有結果。 障壁真的是雙方自主造出的，而將其毀壞的方法或許也在彼此心中。柯諾耶這麼認為。
進入藍閃街道的時候，不知為何覺得氣氛異於以往，柯諾耶環顧周圍。 或許是心理作用，一如往常水洩不通的貓群表情莫名生硬，感覺似乎發生什麼事。 一路前進，柯諾耶察覺到蹲坐在路旁或是步伐不穩的貓特別多。 正覺得訝異，不遠處傳來尖叫。 柯諾耶望向該處。 嘈雜貓群的縫隙當中，望見了感到恐怖而面容抽搐的貓。 那貓按著單手，崩潰似地倒落。 鄰近攤販的商貓以及顧客跑著靠近，抱起倒地的貓。 望見被抱起的貓的手腕，柯諾耶只覺戰慄。 ……沒有手腕。 並沒有斬切一般的出血，而是從右側的肘部以下都消失了。 周圍的喧嘩聲中聽到：又來了、抑或這是第幾隻之類的聲音。 「……是失軀。」 「怎麼會在藍閃……」 「跟里克斯部下說的一樣。」 「最後的時刻」逼近，黑暗滿溢而出，讓里克斯大人的力量得以增強……失軀也將更為嚴重。 斐利如此說道。 是連鎖效應嗎？為什麼？ 失軀是由里克斯一手促成，還是呼應黑暗而擴散呢？ 失去手腕的貓臉色蒼白若紙而狀似疲憊，被攙扶到他處。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街道的貓兒們默默無語地注視那貓遠離。 是在思考失去手腕的貓的去處，抑或擔憂著明日失軀即將降臨到自己身上？ 街上所有的貓兒們都認為只有藍閃安全。實際上，柯諾耶也這麼覺得，這裡無論是『虛』或失軀的被害者都比其他村子來得少。 但是，現狀也逐漸崩毀。 藍閃貓兒們此時有著『虛』或失軀這些不可見的威脅，除了畏懼別無他法，然而柯諾耶他們知曉元兇。 並不是對藍閃有什麼特別的情誼。 但是──不想再次目睹那有如火樓的慘狀。 遍地橫屍。遭到劇毒般艷麗色彩侵蝕的村落。不願憶起的光景鮮明地浮現在腦內。 彷彿結痂的傷口硬是被揭開，柯諾耶小小喘息，低下耳朵。 「柯諾耶。」 阿薩特的聲音中斷了險將陷入深處的思考。 抬起頭，阿薩特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微微頷首示意不要緊，柯諾耶與阿薩特一同邁開步伐。 排開喧鬧而行進遲滯的貓潮，柯諾耶與阿薩特踏上旅店的歸途。 正要踏入旅店，忽然將視線投往上方。 屋頂上是惡魔們的身影。 他們四個似乎是察覺到柯諾耶而停下話，隨即回過頭來。 不想引起街上貓群的注意，柯諾耶移動到旅店的後方。 惡魔們下了屋頂。 「唷！咱們知道里克斯的所在地了。」 「與其說所在地，應該是確認了里克斯的存在。昨夜降雪的時候，得以清楚感覺到他位於藍閃南邊。」 「藍閃的……、南方？」 那不就是柯諾耶他們昨日位處的……火樓的方位嗎？ 「里克斯應是位在藍閃南方的森林當中。」 「在森林裡……！？」 耳內傳來血液抽離的聲音。 「……在同個地方。」 「……柯諾耶？」 阿薩特喚住了衝動之下即將衝出旅店的柯諾耶。 「知道他的所在地了。這就去森林。」 「但是，還不知道確切的地點吧？」 「…………」 「黑貓說得沒錯。只是確認到存在，還不知道他在哪裡。」 威爾古無趣地哼了聲，雙手交叉胸前。 「那什麼時候會知道？」 「用不著多久。」 沉默至今的弗勞德，淺笑著開口。 「馬上就會知道的。小白貓對那首雙月之歌的解釋說中了。雙月重合之際──最後的時刻，便是當下。」 「終於要跟里克斯來個感動的重逢吶。啊─真愉快呀！宰了那傢伙取回力量之後，這回……可要決定誰來吃你啊。」 威爾古緩緩揚起嘴角，眼角的餘光瞥向柯諾耶。 面對這明目張膽的凶光，柯諾耶全身寒毛倒豎而戒備。 這些傢伙終究是敵方。 會攜手合作不過是暫時利害一致而已。 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此事。 「那麼，咱們再去找找。再見啦。」 說著，惡魔們各自呼喚火焰，而後沒了蹤影。 「…………」 阿薩特險惡的目光凝視著惡魔們離去後的空間。 為猛烈的焦躁驅使，柯諾耶倒豎著毛的尾巴強烈地左右晃動。 「我們也該去……」 「柯諾耶，不要焦急。里克斯那邊……一定有所準備。。」 「…………」 在森林中無頭蒼蠅般亂竄也不是辦法。弄得不好，連找尋里克斯都談不上了。 嚥下襲上心頭的怒火，柯諾耶緊蹙著眉頭而沉寂下來。 「休息一下吧。你累了。」 催促他往旅店的方向走似地，阿薩特碰觸柯諾耶的肩頭。 如同阿薩特所言，或許的確該好好休息。 末日緊逼眼前的感覺是緩和了些，但也對此無可奈何。 正要走向旅店的後門，柯諾耶轉向駐足在原地的阿薩特。 「你不回去嗎？」 「我出去一趟。」 「到哪裡？」 「……花。」 「花？」 「我去摘花。那個味道也有鎮定情緒的效果。」 「但是，那個地方……是冥戲的、」 「不會待太久。不要緊的。」 聽聞他的話語，柯諾耶不自覺低下耳朵。 阿薩特是在擔心。……又讓他擔心了。 「我也去。」 「你還是休息吧。我馬上回來。」 說著，阿薩特向著巷子深處奔去。大概是想從路邊的樹跳上屋頂走過去吧。 目送那黑色的背影，柯諾耶深深地長嘆。 對阿薩特的擔心感到難為情，又羞恥於自己不夠沉著的言行舉止。 但是，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念此，尾巴根部蓄積的力量直達末梢。 ……使勁過度，反而容易摔倒。 平時就卯足全力來應付一切，真要搏命的時候反而倒地就毫無意義了。 忽然萌生這樣的想法，柯諾耶往回走，悄悄通過旅店的後門。 想起了那個花園。 無以名狀的濃郁香氣，有種懷念的感覺。
沿著屋頂向藍閃的東邊前進，阿薩特奔馳在通往花園的森林之中。 柯諾耶看起來真的累了。 火樓發生那種事，一定受了不小的打擊。 希望他能開心一點，因而採取行動。 昨晚其實沒有碰觸柯諾耶的打算。 想陪伴柯諾耶的心情並沒有改變。 打從確認了這份心意以來，感覺到自己內心產生了某種變化。 但是，又對於自己在與此不同處產生的變化，形成危機感與焦躁。 必定在此時沉眠著的巨大黑色塊狀物──不知何時將覺醒而咆哮。 在出事之前離開比較好。 有這樣的念頭。 但是辦不到。 望見柯諾耶傷悲的模樣，想為他做些什麼，無法坐視不管。 碰觸他的時候，柯諾耶不再畏懼。 為此事感到安心的同時，拚命想止住柯諾耶的淚水。 實際上，此時依舊徬惶。 自己是否不該待在柯諾耶身邊。 但是，辦不到。 明白此事，還是想待在他身邊。 第一次──懷有這樣的心情。 奔馳著穿越樹林。 埋沒視野的一片花海蔓延，濃郁的芳香直欲吞沒全身。 但是，阿薩特停下了動作。 或許是沉醉於花的芳香，強烈的暈眩感襲來。 暈眩誘發了頭痛，阿薩特蹙眉，以單手按住額頭。 「……嗚…」 腦部痛得直欲吱咯作響。彷彿有什麼將要撬開思考，滿溢而出的感覺。 認為是突發性的頭痛，阿薩特歛下眼皮，等待痛苦減緩。 這時候，視線停佇在某個定點。 「…………」 一個矗立在花園之中，硬質而異常的存在。 司掌「悲哀」的惡魔──卡爾茲。 卡爾茲似乎是顧盼著周圍的花朵，而後緩緩抬起頭，望向阿薩特。 他為什麼在這裡？ 儘管這麼想著，實際上也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是因為感覺到卡爾茲總是看著自己，以致如此驚訝。 雖然從他的眼神中感覺不到敵意，依舊抱持疑問。 警戒而低下耳朵，阿薩特瞪視卡爾茲。 卡爾茲緩緩地走近阿薩特，停在適當的距離。 他的眼眸彷彿懷念什麼似地瞇起。 「……為什麼你在這裡？」 阿薩特低吼。但是，卡爾茲並沒有答覆。 「你一直看著我吧。為什麼？」 以強硬的口吻問道。 卡爾茲自鄰近花朵摘取了一瓣，又鬆手任憑花瓣乘風而去，從而追隨那花瓣似地開口。 「你跟卡雅真像呢。」 「……！」 一瞬間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剛才，卡爾茲道出的名字。那是── 母親的名字。 異樣的高亢情緒湧上胸口，在其中騷動不止，阿薩特壓抑似地咬牙。 「……為什麼，你知道這個名字？」 卡爾茲並未立即做出回應，只是微微低頭。 「這兒是冥戲之貓的庭院吧。直到現在，依舊保持著如此景緻。」 阿薩特忘卻低鳴，愕然地望著卡爾茲。 為什麼他知道這件事？ 他知道些什麼？ 這個惡魔──到底是誰？ 「你很在意嗎？我的身分。」 「…………」 探詢似地望著阿薩特的眼瞳，卡爾茲緩緩開口。 「雖然現在變成這副模樣，我原本也是貓。……冥戲的。」 「……冥戲？」 不祥的預感直從腦部奔竄至尾巴末梢。 同時之間，隱約了解自己對卡爾茲抱持的違和感究竟為何。 卡爾茲是冥戲的貓。 然後，他知道母親的名字。 難道說，他是…… ──不可能。 視野轉暗而逐漸變得狹窄。 得以望見的僅只眼前。 感覺到腳步不穩而晃動。 落寞擺盪在卡爾茲的眼瞳之中，他接續話語。 「你知道了吧？我是你的……」 「……不要說！」 以低沉卻含藏強力的聲響將之遮斷。 呼吸變得紊亂。心跳的響聲達到吵雜的程度，逐漸加速。 阿薩特只是瞪著狹窄視野當中的卡爾茲。 「不要說、……什麼都不准說。……你說謊。我絕對、不會相信。」 「我騙你也改變不了什麼。」 「……囉唆、……囉唆！」 誰會相信？根本不可能有那種事。 卡爾茲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你是惡魔吧？又不是貓。」 「化作靈魂的話，都是相同的事物。」 儘管如此──怎麼可能相信。 感到混亂。變得無從去了解一切，阿薩特向著卡爾茲齜牙。 然而，卡爾茲微帶哀傷的眼瞳凝視阿薩特，呢喃似地說道。 「你不想知道真實嗎？」 ──真實。 聽聞這個詞彙，混亂的濁流停止動靜。 那確實是阿薩特極為渴望，同時也放棄的事物。 「現在，只有我知道你的真實。」 「……你拋棄了我和母親吧。」 投以嚴厲的目光，阿薩特恨恨地吐出話語。 「你會這麼想，我也無可奈何。……但我與卡雅確實相愛。」 「那麼，你為什麼……」 卡爾茲的視線轉離阿薩特，落在足部的花朵。 「吉良與冥戲得知我們的關係之後，兩方都派出追兵。當時我們正好離開村子，在森林相聚。卡雅那時已經懷了你，所以我……」 卡爾茲在此時輕嘆，接續說道。 「我打算引誘追兵，讓卡雅趁隙逃往吉良。但是……、卻有追兵察覺到卡雅。」 「…………」 然後母親就困惑地隻身在森林中逃竄，被追趕到絕境──落下懸崖。 「最後，我也無法逃過一劫而喪命。對自己膚淺的行動深感後悔……直要詛咒自己與這個世界的一切，我的靈魂便為悲嘆濁流吞噬。我的悲傷進而昇華，在不知不覺間被魔性擄獲了魂魄……」 卡爾茲在此時停下話語，露出僅只瞬間的苦澀神情。 但他隨後繼續說道。 「……於是就轉化了。成為現在的姿態。」 阿薩特只能呆然望著卡爾茲。 無法理解這些太過遙遠而唐突的話語。 假定卡爾茲所說的並非謊言，也不可能立刻原諒長久以來憎恨的父親。 況且，阿薩特想知道的──不僅如此。 「……我的身體，究竟是怎麼了？我會變成什麼？」 之前在這裡遇到的冥戲之貓，他所說的也是真實嗎？ 夢，並不是夢。 此事當真的話，自己…… 卡爾茲流露悲傷似地瞇眼，眉頭微蹙。 「……阿薩特。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化身為被魔性侵蝕殆盡的野獸。你所見的夢境，並不是夢。在那段時間，你真的化身為魔獸。」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身心皆化為野獸……、無法挽回。」 「…………」 無論聲音、時間，所有環繞自己的一切都靜止。 睜著眼卻望不見一切。 阿薩特置身於空虛之中。 化身為被魔性侵蝕殆盡的、野獸？ 夢並不是夢？ 那麼說，自己…… ──自己…… 「過去，冥戲也曾跟其他部落的貓生下可憐的孩子。但魔道之血覺醒的機率並不高。阿薩特，你是碰觸了極大的黑暗，才加速了血液的覺醒。」 「……極大的、黑暗？」 「那隻心靈深深與你相繫的貓。柯諾耶正是……寄宿著巨大黑暗的存在。」 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什麼也不想知道。不知道還比較好。 如果是──這樣的真實。 什麼都── 氣力直欲從足部消散，拚命地克制。不知不覺間緊握的雙拳顫動。 卡爾茲帶著沉痛的神情歛下眼皮。 「柯諾耶也是出生在於悲傷命運之中的貓。但是，阿薩特。你……即使恨我，大概也無可奈何。」 倘若能憎恨，該有多好。 俯首，阿薩特緊蹙眉頭而咬牙。 根本無法憎恨。 無論是多麼禁忌的事──父母畢竟彼此相愛。 對於愛這種感情，阿薩特並不具體地了解。 但是，那一定是無法遏止的事物吧。 所以，自己才會出生。 沒辦法去憎恨。 雙拳緊握，指爪直欲刺入掌心。 拚命遏止瀕臨流落的淚水。 並不是悲傷或憤恨。 只是，莫名地感到懊悔。 「這是我的願望……不，或許只是私心吧。」 說著，猶帶沉痛神色的卡爾茲將視線轉向阿薩特。 「我想，生存之道必定是存在的。柯諾耶……那孩子確實被黑暗寄宿著，但他並非黑暗的本身，而是未知數的存在。所以，你們必定能找出生路……我如此相信著。」 此時，卡爾茲閉上了眼，隨後又筆直地凝視阿薩特。 「希望你能活下來。你是……我重要的孩子。」 「……嗚、」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是變得如何。 察覺之時，阿薩特低聲鳴叫，朝卡爾茲飛撲而去。 遭到踐踏的無數花瓣騰空而起。 強風席捲，分外強烈的芳香飄散。 銳利的指爪將卡爾茲的肩膀按至地面，阿薩特壓在他身上。 卡爾茲毫不抵抗，被壓倒在花叢之中。 有如猛獸的低鳴自喉部流瀉而出。 漆黑的巨塊在體內來回爬行，腦中有不明的聲音重覆著話語。 起初聽不清楚的聲響，逐漸轉大音量。 ……他、……他。 ……了他、……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 弄清楚的時候，阿薩特發出激烈的咆哮。 明暗不定的視野閃過紅色與黑色。 聲音在腦中不斷叫喊著相同的詞句。 殺了他。獵物現在被壓制著。 咬碎他的喉嚨就好。 將他碎屍萬段再弄得稀爛，即使是惡魔也經受不起吧。 ……殺了他。 卡爾茲一動也不動，只是別過臉而闔上眼。 好機會。這個獵物已經放棄抵抗了。 啃食他。 阿薩特齜牙。 對準了頸部── 卡爾茲睜開的眼瞳對上了阿薩特。 「…………！」 彷彿從夢境中驚醒，阿薩特停止動作。 然後望著壓在身下的卡爾茲，恍惚了片刻。 靜寂之中，心跳異樣地大聲作響。 紊亂的呼吸直叫肺部難過。 從卡爾茲身上跳開，阿薩特愕然地望向自己的掌心。 身體顫抖著。 ──自己在做什麼？ 卡爾茲緩緩地起身，平靜的目光對向阿薩特。 「……請你，一定要度過難關。」 艱難地道出話語之後，青白色的火焰自卡爾茲足部升騰。 火焰有如燒盡他身軀般燃起，待其停歇之時，卡爾茲已然消失。 視線落向被重壓的可憐花朵，阿薩特為悔恨抑或憤怒難以形容的心情翻弄。 卡爾茲──是刻意不逃離的。 明明能夠消失，卻故意讓自己襲擊。 ──請你一定要度過難關。 他臨走前留下的話語，執拗地在耳中徘徊不去。 自己能怎麼辦？ 被宣告了即將變成野獸。 既沒時間，也沒有預防的手段。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辦？ 彷彿面臨了斷崖。 回過頭，也是同樣的絕境。 已然迷失了途徑。不，原本就沒有什麼道路。 這──說是死亡宣告也不過。 「……嗚、……」 硬是嚥下了體內湧上的激烈情感，阿薩特轉身奔向森林當中。 不知道如何是好。 無能為力。 如果終將化身成為禍的存在，現在的自己──還有生存的意義嗎？ 甩開某種無法掙脫的事物一般，阿薩特奔跑著。 混亂之中，彷彿被推落谷底。
當柯諾耶甦醒的時候，房間略為染上橙色。 是從窗戶透入的夕暮餘暉。 柯諾耶從床上起身，走近窗戶，深吸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短時間的熟睡，身體發著熱。外頭的冷空氣感覺很舒服。 隔著窗戶得以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許多貓。 在睡醒的朦朦朧朧之中，柯諾耶愣愣地眺望著。 這樣子，彷彿一切都是發生在夢境當中。 真是如此該有多好。 不過，即使沒有實際感，現實仍是不容置否地進行著。 縱使認為一成不變而永無止境，實際上，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去。朝向死亡。 靠著窗框這麼想的時候，頭頂上似乎有什麼若隱若現的。 抬起頭。只見黑色的尾巴從屋頂上垂下來。 ……是阿薩特。 柯諾耶豎著耳朵和尾巴直起身，立刻爬上窗戶。 面向前方，足下一踹，柯諾耶躍至屋旁的樹木，繼而躍向屋簷。 「……！」 柯諾耶攀上了屋頂，阿薩特的尾巴一陣起伏，回頭的他一臉驚愕。 然而，阿薩特立刻站起身，遠離柯諾耶似地邁開步伐。 面對這意外的舉動，柯諾耶有些心慌。 「等一下。」 阿薩特的動作驟然而止。 「……為什麼要逃？」 「……我不會再接近你了。」 「……！？」 這話過於唐突，無法理解當中的涵義。 「怎麼回事？」 「事情就是這樣。」 「為什麼？」 今天早上才覺得間距縮短，又遠離開來了嗎？ 而且，這回更是莫可奈何的遙遠。 感到莫名的懊悔，柯諾耶瞪視阿薩特。 「我不懂。你給我說明。」 「…………」 阿薩特緩緩地坐下。柯諾耶靠近他些許，也坐了下來。 阿薩特俯首坐著的模樣，彷彿被什麼打垮似的。 話說回來，他說要去摘花，卻是兩手空空。 「……發生什麼事了？」 又是在那座──花園。 「……不知道。我變得什麼都不懂了。」 彷彿從喉嚨絞出話語一般，阿薩特痛苦地說。 「我跟母親，因為那傢伙而痛苦。就算有任何理由……痛苦仍是事實。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那傢伙，指的應該是父親吧。 彷彿在催促他續話，柯諾耶保持沉默。 「但……、那其實不是誰的錯。那是無可奈何的……、我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我該怎麼辦？已經剩得不多了，無論活命的時間或是一切。但他要我活下去……、要怎麼活下去才好？我……」 阿薩特俯首，額頭直要靠住膝蓋。 斷斷續續的話語，些微傳達了阿薩特的困惑與苦惱。柯諾耶試著去理解他拙劣的隻字片語。 「活命的時間……？」 活命的時間所剩不多，是怎麼回事？ 「…………」 阿薩特沒有答覆。是不想回答吧？ 難道是那隻冥戲之貓再度現身，對他說了些什麼？ 此刻的阿薩特已經封閉了自己。 好不容易才讓彼此得以前進，壁壘卻再度形成。 這時候，有什麼是自己辦得到的？ 柯諾耶拚命地思考。 這種時候── 飄邈地，某種氣味掠過了鼻尖。 是那個花園的味道。 ──花瓣。 柯諾耶忽然想起阿薩特母親遺留的不朽花瓣。 雖然之前碰觸的時候猶豫是否要讀取，或許能從中發現些什麼。 得以讓阿薩特振作。 下定決心，柯諾耶望向阿薩特。 「那片花瓣借我。你母親的遺物。」 「……花瓣？」 一臉訝異的阿薩特從懷中取出花瓣。 柯諾耶緩緩吐氣，集中精神。凝視花瓣，柯諾耶緩緩伸出手。 閉上眼。在黑暗之中，以指尖碰觸花瓣。
「……嗚。」 腦中劈啪作響，彷彿有什麼迸出，強烈的電流奔竄著。 意識在衝擊之下直要潰散，柯諾耶努力凝神。 伴隨針扎一般的頭痛，影像開始在眼皮內側流轉。 悄然無聲，畫面粗糙而模糊。 然而，起初感受到的是出乎意料的喜悅與憐愛之情。 應該是收下這片花瓣時……阿薩特母親的心情吧。 一瞬間，畫面出現了某個身影。 雖然無法確認面容，總覺得在哪裡看過。
影像轉換。 這次流入的是恐怖與膽怯的感情。 畫面劇烈地晃動。 末路是全然的黑暗。在奔逃著。 應該是試圖擺脫吉良與冥戲追兵時的影像吧。 達到頂點的恐怖直叫他難受。 同時也充滿了哀傷的情感。 想必是哭著奔逃。 畫面突然停止，而後旋轉。 只見眾多殺氣騰騰的貓兒們手持武器，並列而立。 被追趕到走投無路了。 畫面再度旋轉。 腳邊是懸崖峭壁，開出深淵的洞口。
忽然，恐怖或傷悲之類的感情盡數消去，什麼也望不見。 待得影像重現，莫可奈何的絕望迫近胸口。 哭喚著。錯亂著。想死。誰來殺了自己。 諸如此類的感情有如飛箭般不斷射至，柯諾耶咬緊牙關。 瞬間，彷彿有什麼要覆蓋畫面一般閃過。 無法在即刻理解的事物，在反覆之中得以認知。 然後，感覺到背脊直要凍結。 ──是肉塊。 色彩怪異，表面濕黏而帶著光澤。 弄不清是活是死。 不，連是生物與否都無法確定。 但那個東西在動。 應該是手腳的四個尖細末梢，掙扎似地動著。那個肉塊──鳴叫了。 大致上就是不像貓而極其乾癟的聲音。 轉眼間，流入柯諾耶心中的絕望開始膨脹，胸口直要炸裂。 「……嗚！……、……」 想死。誰來殺了自己。 充斥著如此的想法，直要瘋狂。 嘈雜而混濁的頭腦思考著。 那個肉塊應該就是──
──畫面再度切換。 這次映照出的是黑色的孩子。 眼神微帶寂寞的他垂下耳朵，立定著不動。 是阿薩特。 這時感覺不到之前那種巨大的感情波動。 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盈滿柯諾耶紛亂內心的事物。 那是無比深邃而巨大，連絕望都為之吞噬的事物。 有些孤寂而哀傷，這份感情是──
「…………」 影像終止，柯諾耶緩緩睜開眼。 感受到視線而抬頭，目光恰與憂心望著自己的阿薩特對上。 「不要緊吧？」 「……啊啊。」 柯諾耶望向指尖碰觸的花瓣。然後，將視線投向阿薩特。 「……阿薩特。」 「……？」 「你的母親並沒有不幸。」 阿薩特微微瞠目。眼瞳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 「……抱歉。我讀取了那片花瓣的記憶。」 「…………」 蹙眉而別開目光的阿薩特陷入沉默。 無論理由為何，畢竟是他擅自讀取了記憶。阿薩特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柯諾耶垂下耳朵。 「抱歉。」 「……你看到了什麼？」 「很多東西。確實有過絕望，恐怖或是無奈，真的感覺到了很多東西。但是，在最後……」 那廣大的情感奔流，至今清晰地留存在心中。彷彿在確認它的存在，柯諾耶緊握胸襟。 「她愛著……你還有你父親。認為能跟你們相遇真好……真的太好了。」 「…………、……說謊。」 阿薩特抱著單邊膝蓋的手指使勁。 「你說謊……」 「不是謊言。……因為這樣，你現在才會在這裡啊。」 「…………」 額頭靠著膝蓋，阿薩特沉默。他的肩膀微微顫動。 依偎一般，柯諾耶將鼻尖貼近他的肩膀。 儘管阿薩特因為驚嚇而晃動身軀，柯諾耶絲毫不放在心上，依舊靠住他。 試圖探尋面頰與肩膀相接之處傳遞的些微體溫，柯諾耶閉上眼，輕聲呢喃。 「我也是這麼認為喔。有阿薩特在身邊，太好了。」 「……柯諾耶。」 感覺到阿薩特轉過頭來。抬起頭，額頭恰與窺看這個方向的阿薩特相碰。 帶著些許陰霾的湛藍眼瞳，真摯地望著柯諾耶。 「……如果我有了什麼變化、……你會陪在我身邊嗎？」 遏阻提問一般，阿薩特繼續說道。 「如果我……變成了醜惡的事物，柯諾耶也會像這樣子陪著我嗎？」 柯諾耶瞇眼。 「你說不要接近我，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活存的時間所剩無幾──指的或許是阿薩特的身體即將產生什麼變化。 所以，他才想在那之前離去。 「之前我說過吧？在事情發生之前就擅自放棄，然後離去，是我不樂見的。……我會陪著你的。」 相貼的額頭緩緩分離，阿薩特轉回正前方。柯諾耶聽到他的吐息聲。 之後過了半晌，彼此一言不發。 他們只是默默地望著藍閃的街道。 肩與肩有如偎依般靠近了些許。 小小的溫暖，已經感受到充分的熱度。 天空逐漸轉為夜色，冷風掠過了兩貓之間。 柯諾耶不禁顫抖，阿薩特望了過來。 「……會冷嗎？差不多該回去了。」 「……啊啊。」 柯諾耶點頭，站起身。 突然，阿薩特隔肩偏過頭，望向柯諾耶。 感到訝異，柯諾耶回望他。 阿薩特忽然流露出緊張的神色，搖了搖尾巴，從屋頂飛躍至鄰側的樹木。 再從樹木往他們房間的窗戶躍去。 不明白阿薩特為何露出那種表情，柯諾耶感到些許猶疑。 但是，並非惡劣的氣氛。 對此感到不可思議，柯諾耶隨著阿薩特之後潛入窗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