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o
〈第二十三日〉 隔天早上。彷彿從深海底部被拉起,柯諾耶醒了過來。 昨天回到旅店的房間之後,儘管等了阿薩特一段時間,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這也是因為發生許多事而疲累之故。 爬出毛毯後,望向窗外。 時刻大概是中午左右,光線仍有些陰暗。 透入的空氣也很冰冷。 目光移到隔壁的床位。沒有阿薩特的身影。 結果,他還是沒有回來。 有點遭受打擊的柯諾耶垂下耳朵。 要是他就這樣不回來的話……雖然有這種念頭,但立刻甩開這份軟弱。 不能一直在意阿薩特。 自己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必須──回去火樓的村子。 柯諾耶若是真的回去,村子的貓也不會接受吧。 即使如此,仍得取回那枚戒指。 旋律隱約浮現在耳畔,歌詠之貓的身影從腦中閃過,隨即消失。 簡單舔毛之後喝點水,整裝之後,柯諾耶走出房間下到一樓。 巴爾德睡眼惺忪地坐在櫃檯。 「要出去嗎?」 「正要。」 「小心點啊。」 正要通過櫃檯,柯諾耶忽然停下腳步。 「那個…」 「什麼?」 「有看到……、阿薩特嗎?」 巴爾德的視線投向天井,蹙起半邊眉頭,露出思考的神色。 「沒……、應該沒看到。他沒回來嗎?」 「這、算是。」 「要是回來了,我會說你找他。」 「啊啊。」 遠離櫃檯,柯諾耶正要踏出旅店的時候停了下來。 眼前的大街,仍舊是貓潮洶湧。 模糊眼瞳的焦點,眺望形成一大片蠢動的貓群,柯諾耶思考著。 藍閃的南邊──從火樓來看的話就是北方的森林,遭到『虛』的傷害頗大。也有魔物出沒的傳聞,直接進去的話會有危險。不知道該怎麼走到火樓。 前往火樓的念頭雖然沒有改變,要是在抵達之前喪命就毫無意義了。 要怎麼儘量避開危險,又不用花太多時間通過森林呢? 要是能跟誰打聽或調查就好了,有點懊悔自己的思慮短淺。 儘管如此還是非去不可,柯諾耶將渙散目光的焦點對上大街。 正打算邁開腳步,仰頭望向天空。 有什麼劃過眼前。 「……!」 驚得豎起毛。從眼前劃過的是貓。 有誰從屋頂上落下來。 慌慌張張想躲開,柯諾耶隨即啞然。 站在眼前的,是阿薩特。 「…………」 看到他的臉,總有種久違的感覺。 昨晚看到的只有背影。 他剽悍的臉孔隱約帶著疲勞之色。 纖細的黑色尾巴也蓬蓬亂亂的。 阿薩特俯著身,隨即抬頭望向柯諾耶。 湛藍的眼瞳──這澄澈見底的色彩,讓柯諾耶為之奪目。好久沒看過這個眼神了。 不甚流暢的空氣,彷彿即將窒息。 儘管如此,依舊回以凝視。 「……你要、到哪裡去嗎?」 「……啊啊。」 「哪裡?」 「……火樓。」 「火樓?」 阿薩特一臉訝異。想來這也理所當然。 「你要回去?」 一被詢問,柯諾耶搖頭。 「但是,得回去一趟。有重要的東西留在那裡。」 「這樣啊……」 視線落到足部,阿薩特沉默。 晃著黑色尾巴的末梢而沉思,隨後抬起頭。 「我一起去。」 「但是……、前往火樓的路上,『虛』對森林的傷害頗為嚴重。你也知道的吧?」 「沒有能安全通過的方法嗎?」 柯諾耶正好也在思考此事。 要調查嗎?比如說……到圖書館。 但是,在那數量龐大的資料中尋找是艱鉅的任務。會耗去不少時間。 那麼,要向誰打聽?誰── 巴爾德如何? 「去問巴爾德吧。他搞不好知道什麼。」 「這樣啊。」 阿薩特頷首。 柯諾耶當下掉頭,回到旅店。
巴爾德依舊跟先前一樣閒散地待在櫃檯,望見柯諾耶回來,揚起眉頭。 「忘了東西嗎? ……啊啊,黑的跟你在一起啊。找到了嗎?」 「有點事情要問你。」 「什麼?」 「你知道能安全通過藍閃南邊森林的方法嗎?」 聽到柯諾耶所言的巴爾德皺起臉。 「藍閃的南邊……『虛』的森林嗎?要通過那裡啊?為什麼?」 「我想去火樓。」 「這可真是突然吶。」 巴爾德抬起倚靠櫃檯的單邊手肘,帶著分不清是困惑還是無奈的表情輕搔臉頰。 「你知道些什麼嗎?」 「也不是不知道。」 「請告訴我。」 挨近櫃檯,柯諾耶凝視著巴爾德。 或許是為這份魄力所懾,巴爾德縮縮肩膀,輕嘆了口氣。 「雖然不清楚怎麼回事,我知道啦。這就告訴你。還會回來吧?」 「啊啊。」 「那麼,小心點啊。」 雖然口吻一如往常漫不在乎,巴爾德惺忪的眼瞳瞅著柯諾耶。
向巴爾德打聽到通過『虛』之森林的方法,柯諾耶與阿薩特立刻前往藍閃南邊的森林。 沿著大街前進,得以望見侵蝕澄淨天空的蓊鬱剪影。 漆黑而搖晃不止,彷彿是無垠的黑暗正等候著柯諾耶他們。 貓潮的喧鬧漸遠,四周滿是濃烈的泥土與植物的味道。 竄入鼻內的氣味刺激本能。 以指爪搔抓地面,齜牙而四處奔跑。 不過,這個衝動並不具攻擊性。說起來,應該是自己原本就是如此。 在『虛』出現之前,利比卡確實是跟森林共存。 這樣一想,心情變得不快。 ──共存。 現在,森林是敵方吧。 懷著複雜的思緒,柯諾耶與阿薩特一同踏入最為忌諱的森林。 要穿過『虛』的森林,只要走安全的路就好了──這就是巴爾德所說的方法。 既沒有『虛』的為害也沒有魔物出沒。 這樣一條位在森林的道路,實際上就是柯諾耶他們正在走的。 雖然為何會如此的原因不明,但只要是在樹根附近長有顏色不同於其他草的路,就是安全的。 仔細端詳左右兩邊成排的樹木根部,確實都長著枯黃的草。 然後,無論是不祥的鳴叫、氣息或攔阻的東西都沒有,順利地前進。 「你認為,為什麼這條路是安全的?」 柯諾耶漫不經心地詢問,阿薩特環顧周遭而豎起耳朵。 「感覺……有什麼力量。陳舊的力量。」 「陳舊的力量?」 「啊啊。那個力量殘留到現在,所以,無論『虛』或魔物都不能進入這條路。」 「似乎是很強的力量呢。」 不過,即使是蒙受加護的道路,森林還是陰森得可怕。 枝葉遮蔽陽光之故,無法判斷明暗,也無法掌握時間的感覺。 遠方傳來難以名狀的奇怪聲音。 雖然知道安全,難免會感到警戒。 現在的森林果真是敵方嗎? 或許是『虛』的緣故,有種被抗拒的感覺。 望向天空,樹葉有如方格般重合,只能捕捉到陽之月的碎片。 不過,得以知道其仍位於高處。 想儘可能在日落前抵達。 之後沒再說什麼,只是一直走著。 呼吸著『虛』的森林空氣,耳朵與尾巴都麻麻的,說話的次數自然減少。 在這之間,柯諾耶沉思。 火樓的貓們。 在火樓度過的時日,發生的事情。 進入森林之後的事情。 ──話說回來,打從待在火樓之村的時候,就一直看到那隻歌詠之貓。 還記得第一次聽到歌的時候,直欲顫抖的感動。 然後,那隻貓至今不時出現,施以援手。 究竟是甚麼身分?越想越不明白。 低著頭,踩踏路上小石與落葉前進的時候,阿薩特突然停下腳步。 表露警戒的側臉,緊緊瞪視前方。 視線投向同一方向,柯諾耶也驚得瞠目。 「……那是…」 褪色而淤積的植物與土壤的色彩當中,佇立在路上的身影帶著近乎毒辣的鮮豔色彩──是斐利。 「……你……」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斐利兩手在背後交叉,彷彿偶遇而打招呼地向旁微低身軀。 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對柯諾耶他們來說只是煽動怒氣的材料。 「……里克斯在哪裡?」 「什麼嘛?也不打聲招呼就說這種話? 不是說,彼此就算熟也不容忽視禮儀嗎?不親近的話,講究禮貌就是當然的吧。」 故作生氣似地手叉腰,斐利揚起下顎。 不過,柯諾耶卻有種違和感。 總覺得他似乎為了什麼動搖著,有這種感覺。 「啊咧、是你啊?詛咒出現在你身上啊?不是那隻白的。真意外呢。」 「…………」 阿薩特低吼,縮起下顎而睨視斐利。 但是,斐利也不在意阿薩特的反應,往右踏了幾步,又往左踏了幾步。不斷重複這個動作。柯諾耶覺得訝異,謹慎小心地望著斐利。 「你要做什麼?」 阿薩特呻吟似地出聲,斐利在半途停下腳步,轉回正面。 「這無關緊要。你們要上哪兒去?」 「跟你沒關係吧。」 「火樓的村子?」 「閉嘴啦。」 「打消念頭吧。」 「……什麼意思?」 「你說呢。隨你高興。」 「你是里克斯的贊牙吧?」 「…………」 聽聞柯諾耶的話語,斐利的表情僵硬。 他果然不對勁。 感覺不到向來洋溢在他周身的閒適。 而且,之前的違和感並不是錯覺。 雖然看得不甚清楚,但斐利的腳步時常不穩。 彷彿要甩開射向他的疑惑眼神,斐利失笑似地哼了聲,露出剛強的笑容,抬起臉龐。 「是啊?當然呀。我是那位里克斯大人的贊牙。」 「所以,你說的一切都不能相信。」 「是喔。那你就去吧。」 有些生氣似地簡短道出話語,斐利輕點地面,向後方躍去。 又要一如往常地消失嗎? 柯諾耶正打算追上,斐利伸展兩手,停在半空中。 背對直欲貫穿天空而伸展枝葉的樹冠,斐利俯視柯諾耶。 並不是敵意,卻有種無法感受的表情,瞬間為之一凜。 「……有失軀發生吧?」 「……?」 斐利唐突地開始說話。聲音平淡而無抑揚頓挫,無法得知他真意的柯諾耶感到困惑。 「那在此後將逐漸加重。 『虛』也是。『最後的時刻』逼近,黑暗滿溢而出,讓里克斯大人的力量得以增強……情況將更為嚴重。」 「是里克斯……?」 怎麼回事? 正打算詢問,斐利背過身在空中回轉,融入森林景色似地消失。 只留下消化不良的疑問,柯諾耶呆然地望著斐利先前位處的地點。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突然出現,突然消失。 無法理解斐利的意圖。 也在意著他不對勁的樣子。 「……那傢伙說的事情,應該不是謊言。」 「……耶?」 望著斐利消失的處所,阿薩特斷續地呢喃。 「不過,或許是圈套。」 「沒那種事。」 被斷言的瞬間雖然懷有疑問,實際上柯諾耶也有這種感覺。 斐利是里克斯的贊牙。 所以,這搞不好是陷阱。 但無法釋懷。 無論是他曖昧的態度或不知所云的話語。 說起來,斐利自己似乎也猶疑著。 如果想讓他們掉入圈套,應該有更高明的手段才對。 柯諾耶都這麼想,斐利不可能辦不到。 他是想傳達什麼吧? ……即便是與自己主子敵對的存在? 不可能。 「火樓似乎發生什麼事。……柯諾耶。」 阿薩特的聲音截斷了混濁泥濘一般的思考。 心懷著有如在森林裡彌漫的霧氣,柯諾耶與阿薩特一同邁出步伐。 伴隨日落,澄澈的青空逐漸染上深灰,待得察覺已覆上一片厚重的雲層。 氣溫驟降,吐息直欲化為白煙直上。 原先就昏暗的森林為黑暗包圍,一切轉為黑與灰色濃淡構築的世界。 「有什麼會降下來嗎?」 阿薩特豎起耳朵仰望天空。 的確是冷到渾身寒毛幾乎要直豎。 在街上或村莊時是會冷,但還不至於發抖。 森林的空氣確實冷得彷彿將徹骨而入。感到直欲凍僵而縮首。 四周轉瞬盈滿不祥的氣息。 看透夜晚一般地掃視,察覺到樹幹上的記號……雜亂的傷痕。 見此忽然想起自己出了火樓之村,在這森林徬徨的時候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當時只覺得無論往左往右的路都是同個模樣,但還是非前進不可,拼了死命。 深呼吸,濃嗆的綠意當中,隱約有種懷念的味道。 「……?」 赫然發覺此事而不自覺望向阿薩特。 察覺到柯諾耶視線的阿薩特,筆直地望著前方。 「快到火樓了。」 聞言,慌忙望向前方。 緊擰著眉而凝望。 彷彿覆蓋一層暗色薄膜的夜間視野中,隱隱約約映出了輪廓。應該是住家的影像。 之前覺得懷念自是理所當然,畢竟是聞慣的氣味。 是火樓的──故鄉的味道。 內心猛地感到躍然。 不過,那並非只有期待,直欲窒息的緊張感也起伏不定。 再怎麼說,自己都是被詛咒的忌諱貓隻才流亡出村子。 村貓不可能有因為再會而欣喜的,遇上他們必將引起騷動吧。 這樣一想,心情變得鬱悶。 俯首,躊躇於接近村莊而放慢腳步的柯諾耶,鼻子突然感受到異常的變化。 抬起頭,覺得訝異而再度深呼吸。 ……好奇怪。 停下腳步的柯諾耶轉向阿薩特,默默地蹙眉。 「……好奇怪,有什麼……」 確實有火樓之村的氣味。 但是,並不濃厚。 雖然有著氣味。但有如餘香一般,僅只些許。 又有著異於村子的不可思議氣味。 發生什麼事?不假思索,柯諾耶奔馳而出。 奔走在夜晚的道路。 隨著接近,住家的影子顯現出它的輪廓。 這是柯諾耶以前離開村子時奔馳的路。 急促而紊亂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著。 究竟是那時候的記憶,還是現在的自己所發出? 有如竄出黑暗般地穿過黑色森林。 進入村莊。 望見它的全貌──柯諾耶呆立不動。 「…………」 村子呈現著奇怪的相貌。 即便是夜晚依舊得以知曉,格外鮮活而豔麗的土壤甚至樹木,生在路邊的茂密草叢。綻放在冬日的花朵。 那些事物近乎濃艷的鮮明異彩點染著村落。但不是一切,而是班雜的色塊。 會感到不祥正是為此。 彷彿重新粉刷而半途放棄的牆壁,在村子褪色而腐朽的部份存在著點狀的嶄新色彩,兩者共存。 在柯諾耶離開村子之前,並不是這種狀態。 為這過於異常的相貌而倒抽口氣。 然後,聽到小鳥輕快吟囀的聲音。 小小的物體快速地劃過眼前。是兔子跟老鼠。 無論何者都是『虛』出現以來不常見的動物。 究竟是跟利比卡們同樣尋求尚未被『虛』侵蝕的處所,因而移動到其他森林?還是遭到『虛』毒手而滅絕? 再者就是利比卡的獵物。 因此,牠們理應不會接近村子。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柯諾耶呆然注視的眼睛,望見了橫在地面的某物。 細看才察覺到那些東西散落在各處。 緊盯著地面的黑影。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耳朵內側傳來心臟跳動的聲音。 害怕去確認。 但是,非得確認不可。 在自己生長的村子,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乾澀的喉嚨硬是嚥下唾液,緊抿著唇。 彷彿膠著在地面的腳,緩緩地向前邁出。 感到沉重。即使如此,依舊勉強步行。 忘卻眨眼,凝視著橫躺的影子。 視野的範圍縮小,產生了呼吸聲在這之間漫射的奇妙錯覺。 再靠近些許。 橫躺地面的似乎是村子的貓。 這是大概的預測。 但是,只有一部份。 耳朵。 手腕。 甚至是兩隻腳── 「…………!!」 啞口無言,後退一步而搖晃。 低下耳朵,尾巴則是豎著毛而無力地垂下。 末梢微微顫抖。 橫躺的確實是村子的貓,但已經斷氣。 身體缺了不少部位,呈現慘不忍睹的模樣。 勉強掉轉僵止的眼球,將視線投向其他地方。 在那邊的住屋前也有,高生的草叢陰影處也有。 火樓之村的貓,多半是──全都斷了氣。 思考完全停止。 什麼都無法思考的柯諾耶再度後退一步。 變得毫無防備的胸口,有種黑色感情巨塊逼近的感覺。 感到萬念俱灰而叫喊,為了悔恨而嗚咽,火樓之貓的感情。 單手緊抓著胸口,柯諾耶忍耐似地緊緊閉上眼。 此時沒有控制自我的自信。 搞不好,會被吞噬。 這時候,背後突然傳來動靜。柯諾耶全身寒毛直豎,直要一躍退開而回過頭。 「柯諾耶。」 ──是阿薩特。 熟悉的芳香輕飄掠過鼻尖。 是那個花園的氣味。放鬆身體,柯諾耶緩緩地吐出氣息。 「不要被動搖。會讓里克斯得逞。」 ──里克斯。 混濁的思考當中,彷彿插入一把冷颼颼的冰刃。伴隨該處釋放出積蓄的熱度,多少恢復了一點冷靜的判斷能力。 異常鮮活的動植物,多半是被『虛』侵蝕的結果吧。『虛』會將吞噬的東西轉化為「新的生命」。 由於跟『虛』出現之前存在的「舊生命」全然不同,因而無法碰觸。 火樓終於也慘遭它的毒手嗎? 然後是,斷氣的村貓們。 這是──罹患失軀的症狀。 所有貓都欠缺了身體的某處,但毫無切斷的傷跡。完美地、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該處一般地消失。 『虛』與失軀。 火樓的慘狀,正是由於這兩個不幸要素重疊而起的悲劇。 ──但是,為什麼? 『虛』確實侵蝕著這一帶的森林,但速度是極為緩慢的。 而且,至今從未發生過如此猛烈的失軀。
──那在此後將逐漸加重。『虛』也是。 ──『最後的時刻』逼近,黑暗滿溢而出,讓里克斯大人的力量得以增強……情況將更為嚴重。
斐利的話語在耳內復甦。 指的是這件事嗎?最後的時刻。黑暗。里克斯的力量。 這些都跟『虛』或失軀有關嗎? 無論如何,眼前的光景是因里克斯而起一事無庸置疑。 「柯諾耶……、你很難過嗎?」 帶著悲傷的神情,阿薩特謹慎地凝望柯諾耶。 目睹這副慘狀,趨於平穩的感情,無以名狀的昏黑伴隨憤怒與悔恨沸騰而上,從腹部深處竄升至咽喉。 「……」 咬緊牙關,握拳壓抑著無處宣洩的激情,身體依舊為餘波而顫抖。 眼球的內側,赤紅的火花開散。 雖然基於火樓是故鄉而感到眷戀,其實並沒有特別喜歡村子的貓兒們。 不記得他們有對自己好過,也沒有親近的貓。 平常以疏遠的眼神看待柯諾耶,出現詛咒之証的時候立刻臉色大變地將他趕出來。 牽扯到詛咒,即便不是火樓,其他貓的反應或許相差不遠,但被故鄉的貓所憎恨,依舊會感到難過。 不過,即使如此。 未曾有過這裡毀滅的期望。並不想看到這種悲劇。 再怎麼可憎,畢竟這是重要的雙親的家鄉,獨一無二的地點。 儘管知道無法回來,至少還有個留存下來的地方。 卻被毀滅了。 無論是家或回憶,全部都,被蹂躪得慘不忍睹。 自己已經沒有歸處。 儘管是火樓的貓,火樓卻消失了。 死亡殆盡。 ──無法原諒。 「……不能被動搖。」 彷彿制止忘我而齜牙、開始發出低鳴的柯諾耶,阿薩特輕輕將鼻尖靠住他的肩膀。 「先回想你是為什麼而來。」 為了什麼── 戒指。是來取回雙親遺物的戒指。 「…………」 緩緩闔上眼,鎮壓體內的火焰。 現在還有要事。 憤怒或憎恨,之後可以再宣洩。 將之積蓄而化為力量。 深呼吸而後吐氣,睜開眼睛。 「你要找的東西,在哪裡?」 「……家。」 呢喃一般地答覆,柯諾耶向著自家的方向邁開腳步。 躍過倒臥的屍體,閃避『虛』所侵蝕的道路而前進。 走著走著,感覺到殘留在心中、關於火樓的記憶逐漸枯萎。 柯諾耶的家,雖然予以些許腐朽的印象,大致與離家之前的樣子無異,寂寥而靜謐。 想來是因為這房子屬於被詛咒的貓,不會有貓想碰觸。 甚至沒有被『虛』所侵蝕。 是不幸中的大幸嗎?內心不由得自嘲。 啟門而踏入屋內。 嗅到些微霉味,積累的塵埃飄然而起。 室內跟屋外一樣,沒什麼改變。 走近理應收納戒指的櫃子,開啟戶門。 「……有了。」 熟眼的小袋子就在該處。 將之抓取過來,從袋口窺視其中。 戒指在裡面。 安心之下鬆了口氣。 束緊袋口,慎重地收入懷中,柯諾耶朝門的方向而去。 出外之前,轉身面向室內。 不論理由為何,畢竟是回到了以為再也不能返回的家。 事到如今,感慨方才湧上心頭。 難捨的光景。懷念的氣味。 倘若細嘗所吸之空氣,感傷隨即盈滿胸口。 這樣子,彷彿屋外的慘劇都不屬實。 但這並非假象。而是現實。 只有此處一如以往。 除此之外的回憶──都慘遭踐踏而毀壞。 「…………」 無論什麼,都令他感到哀傷。 認知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免不了懊悔。 一旦鬆懈了,恐將哭泣也說不定。 不過,這份心情──轉化為憤怒就好。 憤怒將化為力量。 因為知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隔著衣服緊握住鄰近胸口,收納在懷中的戒指袋子。 「不要緊吧?」 聽聞阿薩特的聲音而抬頭,彷彿是默默無語地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道別。 佇立在眼前的背影,與昨日望見的傷痕記憶交相重疊。 此刻只覺那背影分外厚實而得以倚靠。
從火樓之村再度進入北方的森林,踏上通往藍閃的道路。 雲層覆蓋的昏暗天空,在陽之月落後為黑暗所封閉。 縱然是安全的道路,在夜晚的森林行進依舊是有危險性。 倘若誤判道路就會迷途。 在火樓之村滯留原本是上策,但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再怎麼說,心情上是不容許如此。 最後決定在進入森林的鄰近樹叢度過一晚,待陽之月昇起再返回街上。 「轉寒了。不冷嗎?」 被面對面坐下的阿薩特詢問,柯諾耶默默搖頭。 其實很冷。 不過,取暖的話就需要火吧。因為怕火。 「……說謊。你明明在發抖。」 追隨蹙眉的阿薩特的視線,柯諾耶望向自己的尾巴。 末梢微微顫抖著。想趕快藏起來卻為時已晚。 「生火吧。」 「這……」 制止阿薩特拾取周圍散落的樹枝,將手搭上他的臂膀。 「怎麼了?」 「…………」 迎上阿薩特訝異的目光,柯諾耶別過臉而縮手。 因為怕火。 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向來說不出口。 也許是至今未曾向誰提起,因而抓不住時機。 阿薩特望著突然沉默的柯諾耶半晌,忽然想通似地開口。 「柯諾耶……怕火嗎?」 「……為什麼你知道?」 「因為你即使在旅店的房間,都不點燈而使用嚮導之葉。」 由於事實正是如此而無法反駁,柯諾耶再度沉默。 有種弱點被揭露的感覺,感到有點不舒服。 「既然這樣,就使用嚮導之葉吧。」 聽聞阿薩特的提議,柯諾耶的視線投向他。 「那也不會變暖。」 「總比沒有好。」 話畢,柯諾耶從麻袋中取出嚮導之葉與盛有水的木桶。 阿薩特將樹枝撥成一堆,在正中央作出凹陷處。然後將葉子置入當中,滴下木桶的水。 吸收水分的葉子,幽幽地發亮。 默默地望著那光一會兒。 雖然心有餘悸,微弱而晃動的淡薄光仍讓自己稍微感到安心。 吐出的氣息是為白色。 氣溫畢竟較白天更為下降,柯諾耶抱膝而縮身,連尾巴也捲了起來。 打算轉移對寒冷的注意力,從懷中取出裝有戒指的袋子。 「重要的東西,指的就是這個嗎?」 「父親與母親的戒指。不過,正確說來是母親所擁有的父親的遺物。」 「這樣啊。那麼,能知道什麼?」 「……讀取記憶的話,應該就可以。」 「……記憶?」 說起來,還沒跟阿薩特提過這件事。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柯諾耶開口。 「只要我有意碰觸物體,就能讀取該物體的記憶。陳舊的東西更得以如此。」 「…………」 阿薩特似乎有些驚訝。 畢竟是被懷疑胡謅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是……從以前就這樣嗎?」 「沒有,是從詛咒出現之後才開始。」 「這樣啊……」 阿薩特猶疑似地低下視線。但他隨即望向柯諾耶。 「只要刻意碰觸那枚戒指,就能看到它的記憶?」 「應該。」 「為什麼想要讀取那戒指的記憶?」 那是── 歌詠之貓的身影,在腦海的角落一閃而逝。 「有隻貓這麼告訴我。」 「那傢伙能信賴嗎?」 「啊啊。」 柯諾耶頷首,阿薩特緩緩地甩動粗尾。 「這樣啊,既然你這麼說,就是可以信賴的貓吧。」 「我認為不會有問題。」 柯諾耶的視線落到手上裝有戒指的袋子。究竟能看到什麼? 鬆開袋口,窺視當中的戒指。 平凡無奇,就只是個普通而樸素的戒指。 想要得知什麼,除了讀取記憶之外別無他法。 深呼吸,而後安靜地閉上眼。 感受到與物體共有的過去時的獨特壓迫感。 感到彷彿被勒緊的頭痛而蹙起眉頭。
望見了影像。 有如開了洞的思考當中映照出記憶。 ──貓。有貓。 是在唱歌嗎?既看不見臉孔也聽不到聲音。 但沒來由地有這種感覺。 歌唱的貓的背後,許多隻貓尊敬似地垂著頭,規則而整齊地排列。 在最旁邊有著巨大的旗幟。 描繪在其上的是──在「暗冬」祭典時曾有目睹。 豈不是藍閃的徽章? 在其旁側,身形魁梧的貓威風凜凜地坐在大椅子上。 從狀況來看,應該是藍閃的領主吧。 雖然不知道是現在的領主還是過去的。 既然如此,歌唱的貓是── 還無法掌握情況,影像突然切換到下一個場景。 影像整體的色調變得昏暗。 是從陰暗處窺視一般的視點。 前方不遠處有隻貓佇立著。 這裡是洞窟中?還是深邃的森林之中? 周圍過於昏暗而搞不清楚。 站立的貓覆蓋著黑色的長布,背向此處。 在更深處,有著巨大的影子。 有如從火樓之村仰望的夜間森林,漆黑的影子。 懷疑身影是隻貓,但並非如此。 那身影極其巨大,自在而緩慢地重複伸縮運動。 感覺到那影子有意志。 僅只觀看,卻不由得想轉開視線。 它散發的是邪惡的波動與壓迫感。 影子以說不準是赤色還是青色的火燄與佇立的貓接觸。 撲通。 彷彿心跳刻印在影像之上,劇烈地晃動。 是看著這景象、戒指持有者的心跳嗎? 那麼說──是父親? 膽怯,不安,後悔,悲傷。 明明想說,卻無法開口。 想要制止──卻無法攔阻。 如此急切的心情流瀉而入。 是怎麼回事?柯諾耶感到困惑。 影子彷彿要吞沒佇立的貓一般擴大,緩緩覆蓋而上。 那貓張開雙手。看來不打算逃離。 ──是要接受嗎? 這時候,忽然有個念頭閃過。有種直覺。那個舉動、背影。難道說── ……是里克斯? 突然,影像不安定地晃動。 之前就感覺到的急切更為增強,振動也越發激烈。 無法加以辨識,柯諾耶中止了影像。 眼皮內側彷彿迸出火花。
「……嗯!」 有如潛入深水後被拉起,柯諾耶大口喘氣著睜眼。 心慌而直欲嗆著,再度深吸一口氣。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呆然而坐,對上阿薩特查看臉色的眼瞳。 「沒事吧?」 被他詢問,停止的思考緩緩開始運轉。 視線投向掌心。發現戒指掉落地面。 有如滲透般逐漸回想起那段與戒指共有的過去。然後── 那隻貓,當真是里克斯嗎? 「……啊、……」 柯諾耶面對阿薩特,將自己所見所感據實以述。 結果還是對內容不清楚。 但內心彷彿被掏空而餘下哀傷,為此有些難過。 阿薩特一動也不動,筆直望著柯諾耶而默默聽取話語。 柯諾耶的話語終止之後,阿薩特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 「藍閃的徽章跟領主之貓……」 「我在想,歌唱的該不會是父親。」 「柯諾耶也這麼想嗎?」 「阿薩特也是?」 阿薩特微微頷首。 「這個戒指是父親的所有物,而且母親總是說父親喜歡歌曲。」 「柯諾耶的父親一定是贊牙。」 「……耶?」 聽聞出乎意料的話語,柯諾耶驚得豎起耳朵。 阿薩特澄澈的湛藍眼眸,凝視著柯諾耶。 「既然藍閃的領主在旁邊,一定是很強的贊牙。所以柯諾耶也是贊牙。」 父親──也是贊牙。 第一次聽說。印象中不曾聽母親說過。 也許是不記得,又或許是母親認為沒必要向孩子訴說。 柯諾耶感受到些許高昂的情緒。 阿薩特的話語,果然具有不可思議的說服力。 另一個影像,想來阿薩特也知曉吧。 「另一個呢?黑色的影子與貓。」 「那個……」 阿薩特停下話語,別開目光。 他應該是知道什麼。柯諾耶的期待更高了。 「告訴我吧。」 「並不是很清楚。」 「沒關係。」 「……里克斯。然後是、……巨大的黑暗。邪惡的存在。從柯諾耶的描述,感覺是這樣。」 那隻貓是里克斯。 那麼說──父親跟里克斯難道有什麼關聯? 怎麼可能?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交集。 這樣想著,柯諾耶有些動搖。 些許的預感在腹中蠢動。 由於難辨好壞,只想竭盡所能地別開目光。 不想去察覺。另一個自己叫喊著。 佯裝不知,因為或許真有什麼存在。無數條看不見的絲線彼此牽引而糾結著。有這種感覺。 「……父親跟里克斯有什麼關聯、……真不希望如此。」 俯首而低聲呢喃。這是心底話。 雖然連長相都不知道,畢竟敬愛著他。 為不安與困惑所煎熬,想太多的頭腦直欲破裂。柯諾耶輕輕拾起掉落地面的戒指,收進袋子並納入懷中。 彷彿適才憶起的寒意直驅而上。好冷。 面頰緊靠著膝蓋,閉上了眼。 已經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身心皆已磨損。不想再去思考什麼,因而傷悲或憤怒。 「……柯諾耶。」 聽聞阿薩特的聲音而睜眼。 阿薩特仰望著天空。柯諾耶同樣抬起頭來,不由得驚愕。 「……是雪。」 彷彿從全黑天空湧出的白色綿狀小塊輕飄而下。觸及額頭,只覺冰冷。 「跟歌曲說的一樣。」 「耶?」 「有關雙月的歌……。月亮的眼淚。」 說到這個── 冬日草木凍結,月兒互思落淚,眼淚重疊而融解於世界,哭腫眼兒的終末,染紅合而為一月。 如果對於雪的解釋沒有錯,這就是不吉的預兆嗎? ──「最後的時刻」迫近了。 微薄的緊張自體內竄升。 無論阿薩特或自己,還有這個世界,或許是一切的「最後」。 而且,此時也無計可施。 仰望著飄落的雪。 就這樣一直持續降雪,讓祇沙的一切染為白色。不要恢復原狀的話就好。 一切化為純白的話,一定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情了。 直要麻痺的寒意,讓柯諾耶的身子甚至耳朵末梢都在發抖。 「會冷嗎?」 「……不要緊。」 仰望著天空而答覆。肩膀被什麼碰觸。 阿薩特的身體靠了過來。 阿薩特的臉孔迫近,柯諾耶有些驚愕。呼吸急促了些。 宛若拂曉前天空般深沉而平靜的眼瞳,擔心似地望著柯諾耶。 「不怕嗎?」 經他詢問這才察覺。 被阿薩特碰觸,現在能夠自然地接受。 不會有之前的恐懼感。 柯諾耶微微點頭,阿薩特露出安心的笑容。 「太好了。靠近的話,就會變暖的。」 黑色的細長尾巴圈繞住柯諾耶的身子。 儘管不自覺僵硬,胸口重合的確實溫暖,讓柯諾耶放鬆了身體。 阿薩特將鼻尖靠住柯諾耶的肩膀,喉頭微鳴。 他是在撒嬌。 儘管如此,柯諾耶沒來由地有種被守護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軟弱……心。 紛飛的白色細雪有如花瓣飄零。 彷彿身處在那個花園,感覺到花香徐來。 隔著阿薩特肩膀,愣愣地眺望暗處的林木。 降雪飛散的模樣總有些寂寥之感,然後──使他想起火樓的光景。 一切都消失的故鄉之村。 鼻腔深處倏地發熱。 真是不可思議。 目睹村子慘狀的時候都不會想哭,事到如今情感才起伏不定。 絕對稱不上是喜歡。 抱持過近似憎恨的感情。即便如此仍舊感到悲傷──因為是故鄉吧。 再怎麼覺得可憎,失去了依舊難受。 眼底也生出熱意,視野晃動。 也不知他是否清楚柯諾耶的情況,阿薩特收緊抱著柯諾耶的手腕,平靜地在耳邊編織話語。 「柯諾耶……我想見你。」 「…………」 途中,一直壓抑的淚水奪眶而出。 接觸到意外的溫柔,源源不絕溢出的感情逐漸湧上心頭。 流著淚,感覺到自己與阿薩特之間的障壁隨之溶解。 「……你難過嗎?」 「……嗚、……」 有些躊躇似地,阿薩特窺視他的臉。 由於哽咽而無法出聲,柯諾耶左右搖頭。 緊閉上眼想止住淚水。臉頰傳來溫暖的觸感。 睜開眼。只見阿薩特以舌尖沿著面頰的濕痕舔去淚水。 「不要哭。」 阿薩特是以他的方式關心吧。 凝視柯諾耶的眼瞳,舔去他止不住的淚水。 他拚命的舉動讓柯諾耶更是想哭。 感到難過。懊悔而又悲傷。 但,不要緊的。自己一定能走出這份傷悲。 有阿薩特陪在身邊,讓自己這麼想。 幸好有阿薩特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