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o
〈第二十二日〉
翌日,醒來的柯諾耶從毛毯探出頭,窺視旁邊的床位。 伴隨冰冷的晨間空氣,日光自窗戶射入。 浸沐在日光中的阿薩特,正無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對於阿薩特還在房間的事實,總之鬆了口氣。 照昨晚的情況,不見了也沒什麼稀奇。 「……早安。」 儘管躊躇仍謹慎地出聲,阿薩特聞聲回過頭。 「早安。」 他的聲音感覺多少有些笨拙,但表情看來是和緩了。 「身體還好嗎?」 「好多了。」 這樣子對話,不免懷疑昨天晚上的事情是夢。 但是,反過來說──阿薩特內心或許得出什麼結論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不禁有點悲傷。 拖著沉重的心情,柯諾耶爬出毛毯開始舔毛。 阿薩特坐在床上毫無動靜。 僅以耳朵窺探情況的同時繼續舔毛,阿薩特忽然呢喃。 「……柯諾耶。」 「……嗯?」 「你有、重要的東西嗎?」 面對唐突的問題,柯諾耶停止舔毛而抬起頭。阿薩特彷彿瞪著前方似地凝視。 「……有啊。」 尚未弄清意圖,柯諾耶答話。 「你能夠、一直將重要的東西留在身邊嗎?」 「……不知道。或許會失去,又或許會一輩子珍惜著。」 「如果知道或許會失去,你、會怎麼辦?」 他似乎不太對勁。 果然,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吧? 躊躇著,柯諾耶開口。 「思考怎樣才不會失去。況且,如果是重要的東西不見,就去尋找。」 「去尋找,還是找不到的話?」 「即使如此也要找。懷著會找到的想法然後繼續找。總之,在放棄的那一刻,東西真的就沒有了。所以,放棄之時,說極端點的話就是死期。」 「找到死為止嗎?」 「是說到死前都不會放棄。或許會在哪裡也說不定吧。」 「……這樣啊。」 阿薩特小小頷首,俯下身。 柯諾耶困惑著。 完全不知道阿薩特究竟在思考什麼。 然後,有點寂寞。 柔和的陽光溢滿房間,即便如此,卻飄蕩著直欲窒息的沉默。 無可奈何,柯諾耶繼續舔毛。無法去思考其他事情,只得專心在舔毛上。 終於結束舔毛,小小吐了口氣。 這時候,青色的火焰乍現在房間。 柯諾耶驚得豎起毛。 青色的火焰直要燒灼天井似地燃起,而後消失。 之後只見一個身影佇立著。 是「悲哀」的惡魔,卡爾茲。 「…………」 途中,阿薩特周身的氣氛為之一變。 卡爾茲微帶憂愁的目光交互望向柯諾耶與阿薩特,緩緩開口。 「能否撥出時間談話?」 「談話?」 「里克斯的事情。」 里克斯。柯諾耶反射性地豎起尾巴。 「你們有我等的氣息。然後是,想問清楚關於你現在的樣子。」 「氣息……?怎麼回事?」 「大家聚在一樓的食堂。到那兒說吧。」 柯諾耶詢問似地望向阿薩特。 阿薩特一臉僵硬地看著卡爾茲。 「走吧。既然他們已經知道里克斯的事情,去一趟比較好。」 他的聲音格外低沉而平板,柯諾耶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但,確實如同阿薩特所言。 或許,能知道關於最後的時刻或是雙月之歌的事情。 「那麼,請到食堂來。其他諸位也都集合了。」 「萊伊也是?」 卡爾茲頷首。 「我知道了。阿薩特,走吧。」 柯諾耶跳下床之後套上披風,與阿薩特一同出了房間。
惡魔們齊聚於食堂。 萊伊與巴爾德也在。 「主角終於出場啦?」 「到底發生啥事?」 威爾古帶著揶揄的口吻咧嘴一笑。巴爾德嫌麻煩似地關上食堂的門扉。 懷著尷尬的心情,柯諾耶環顧群聚的面孔。 然後,突然發現某件事。 只有卡爾茲──將視線投向阿薩特。 阿薩特站在柯諾耶旁邊。 儘管沒什麼不自然,總覺得那眼神懷著特別的什麼。 手腕突然從後方被拉住,柯諾耶微微一個踉蹌。 威爾古不知何時繞到柯諾耶背後,手從兩腋下伸過,交叉勒住脖頸。 「咱們這就開始吧。」 「……嗯、放手啦……!」 「柯諾耶!」 動彈不得。 再怎麼掙扎,威爾古的手腕都不為所動。 「放開柯諾耶。」 阿薩特低鳴而齜牙。 威爾古掀開柯諾耶的披風。 「……!」 「果─然吶。」 「……你、……!」 黑色的耳朵與尾巴露了出來。 萊伊抱胸,一臉嚴峻地沉默。 「……雖然之前也想過,你耳朵跟尾巴不是那種顏色吧?」 「…………」 傾全力逃脫威爾古的手腕,柯諾耶低下耳朵而別過臉。 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而感到刺痛。 直欲貫穿皮膚一般。 雖然由自己表明也好不到哪去,但像這樣橫蠻被揭發的衝擊卻更大。 「你手上也有出現吧?印記。那混帳,還真下手了。隨便動用不是自己的力量。」 「印記?」 「發生了什麼事,能說來聽聽嗎?」 在卡爾茲的催促之下,柯諾耶緩緩地開口。 柯諾耶慎重地,一點一滴敘述詛咒再度出現,以及里克斯的事情。 該說阿薩特的事嗎? 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可以嗎? 詢問似地投以視線,阿薩特微微頷首。 「然後……、……跟我相同的印記,也出現在阿薩特身上。」 在場的所有視線集中向阿薩特。 阿薩特不發一語地取下捲繞在頸部的布條,輕揚下顎。 在那裡的是,鮮明的漆黑印記。 「嘿……、還真的耶。」 「耳朵或尾巴的顏色都沒有改變,僅只印記出現嗎?」 「為何……」 萊伊還是默默以對。完全看不出他在思考什麼。 「……原來如此。如同我等所料。里克斯的力量增強了。」 這樣的話讓柯諾耶橫生疑問。 「……你們知道?」 「本來,里克斯理應無法使用我等的力量。然而,從你身上卻感覺得到我等力量的氣息。」 「無論里克斯身為多麼優秀的魔術師,仍舊是異於我等的存在。即便能一時奪取力量,無法加以運用。」 「既然辦得到,表示里克斯終於也認真起來了吶。」 「還真是糟透了。雖然不知道他打啥主意,這樣下去可沒法跟里克斯拿回力量。別開玩笑。」 「最後的時刻、……名叫雙月重合的歌,預言的究竟是何時,還不得而知。然後,里克斯應該是在某處,但還不清楚。」 「如果是里克斯的所在,隱約能感覺得到。」 「……耶?」 聽聞意料之外的話語而望向拉傑爾。 「也是。之前怎麼找也感覺不到。但,現在不同。」 「那傢伙在哪?」 「尚未清楚感覺到特定場所。但那傢伙的力量伴隨黑暗盈滿而增強的話,便能得知。」 「他沒打算隱藏的。一定。」 「……沒打算隱藏?」 「沒錯。」 弗勞德只是意味深長地微笑,不再多說。 到此為止沉默的巴爾德摸了摸下巴,大大地擺尾。 「雙月之歌……、是指陰之月與陽之月重合的時候,這個世界會怎樣的那首嗎?」 柯諾耶頷首,巴爾德擰起眉。 「那個、有其他首嗎?」 「歌?」 「啊啊。雖然比較有名的是重合之歌。」 「是怎樣……、冬日草木凍結,月兒互思落淚,眼淚重疊而融解於世界、……哭腫眼兒的終末,染紅合而為一月,是這樣吧。」 巴爾德搔著腦袋斷續道出話語。 這時候,俯首的阿薩特抬起頭。 「我知道的雙月之歌是這個。另外一首不知道。吉良的貓,學的是這首歌。」 「互思落淚……、是什麼意思?」 「月亮在哭吧?哇哇大哭嘛。」 「哈哈哈、你真的很蠢耶。」 「你說啥!?」 「巴爾德知道意思嗎?」 「這就不清楚了。」 「阿薩特呢?」 阿薩特斂下眼皮,左右搖頭。 巴爾德所說的月之歌似乎有什麼訊息。 但是,不知道重點。 暗自為興奮之情而感到焦躁,柯諾耶的尾巴不停搖晃著。 ──萊伊呢? 視線投去。萊伊似乎思考著,不久之後抬起頭。 「不是雪嗎?」 「雪?」 「月亮流的淚。」 「眼淚應該是雨才對吧?怎麼會是雪。」 「『眼淚重疊而融解於世界』。用來表現雨的話,就是不必要的歌詞。」 「……這樣啊。」 一知半解,柯諾耶歪著頭。 「或許是雪。 感覺快降了。」 卡爾茲在手掌上作出小小的冰之結晶。結晶發出纖細的聲音而自動破碎。 「是雪嗎……」 「貓咪會做什麼啊?過冬還是冬眠?」 「雖然會穿得厚一點,沒那麼怕冬天。只不過,下雪的話終究是會冷。」 「呼呣。那不會喜歡夏天嗎?」 「這個嘛、普通吧。」 「如果那個月之歌是真的。」 截斷廢話似的,卡爾茲稍微抬高音量。 「說起來,『最後的時刻』將近了。」 「所以沒事幹啦。就找找里克斯,儲備一舉幹掉他的力量吧。」 「要是『最後的時刻』都找不到的話?」 「找得到。」 兩手交叉胸前,靠著牆壁的弗勞德笑著。 「在『最後的時刻』會找到的。」 「為什麼這樣肯定?」 「直覺啊。惡魔的直覺。」 「我可沒感覺。」 「你有沒感覺,無關緊要吧。」 「也是啦。」 明明不是在褒揚,威爾古不知為何揚起自信滿滿的笑容。 「那麼。有召喚來了,咱就努力工作儲存力量去啦。」 說著,淡薄的黃色火焰包圍威爾古的身軀,有如融化一般消失。 緊接著,火焰包圍其他惡魔。 「我們也非做準備不可。那就,再見嘍。」 「…………」 弗勞德笑著揮揮單手。 惡魔們消失之後,巴爾德輕嘆了口氣而瞥向柯諾耶。 柯諾耶不自覺轉身背對巴爾德。 莫名的緊張感之下,尾巴僵硬著。 「怎麼?」 「……沒事。」 傳說中的詛咒之証。 巴爾德第一次聽說柯諾耶的詛咒。 思考他此時的心境,被趕出旅店也是無可奈何。說起來是理所當然。 柯諾耶身體僵硬的時候,什麼被遞到了眼前。 阿薩特拿著披風。 之前被威爾古脫下來的。 「穿上吧。」 「……不好意思。」 接過披風穿上的同時,若無其事地窺視巴爾德。 目光對上,巴爾德一臉詫異。 「什麼事?」 「……沒。不覺得困擾嗎?那個、……關於這詛咒。」 「啊啊。」 小小點了幾次頭,巴爾德單手按住脖子。 「現在才說也太晚了吧。想來你也不是自願的,沒辦法吶。說起來,連惡魔都住宿了。這可真有面子。」 那口吻聽起來似乎很無所謂,柯諾耶有點掃興。 「似乎很辛苦,加油啊。有能幫上忙的我就做。」 閒散地揮揮單手,巴爾德離開食堂。 弄不清他究竟是敷衍還是胸襟寬大,柯諾耶鬆了口氣地拍拍胸口。 轉身對著阿薩特。 他正將布條捲回頸部。 目光一對上,彼此都驚慌失措地轉開視線。 為什麼一直會這樣? 被無數次自我厭惡的波濤所吞沒。 覺得該說些什麼,柯諾耶筆直地望向阿薩特。 「喂。」 萊伊從背後逼近。 阿薩特的眼神轉為險惡。 「你應該理解、這是什麼事態吧?」 萊伊帶著嚴厲的口吻放話。 「你說的,我不想聽。」 「笨蛋。我是問你知不知道、跟柯諾耶出現相同的詛咒是怎麼回事?」 「…………」 阿薩特沉默,萊伊短短地嘆息。 「就叫你別接近柯諾耶了。想想你的位置有多危險而沉重。」 強烈地斷言,萊伊掉頭往門扉的方向而去。 但是,他半途停下腳步而回頭。 越過肩膀投射而來,盈滿憤怒的眼瞳,緊瞪著阿薩特。 「如果柯諾耶……贊牙遇上什麼不測,我可饒不了你。」 低聲以告,萊伊出了食堂。 瞪著發出聲響而關上的門,阿薩特緊握拳頭。 黑色的尾巴豎直,表露焦躁似地左右搖晃。 「…………」 阿薩特抿起唇,突然往食堂的窗戶奔去。 從大開的窗戶跳到外頭。 柯諾耶也慌忙躍向窗戶。 然而,黑色的背影頃刻間消失在巷子的彼端。 悶悶不樂之下,柯諾耶嘆息。 也不是不了解萊伊所說的事情。 出現相同詛咒的意義。柯諾耶雖然沒什麼直接的感受,卻總有種事情變得無可挽回的焦躁感。 因此,為阿薩特被牽扯進來感到懊悔。讓本來就懷著不少重擔的阿薩特,背負了更多。 「…………」 深刻交心的對象會出現相同的印記。然而,柯諾耶與阿薩特之間存在著不可視的障壁。 理應牽繫,卻遠離得無以復加。 該如何是好? 走投無路,柯諾耶靠著窗戶再次嘆息。 只怕自己一個會東想西想,多少也是為了散心,柯諾耶決定外出。
停在旅店與大街的交接處。 不專注地遠望源源不絕的貓潮。 當「最後的時刻」來臨,這些貓會變得怎樣? 這麼想著。 不過,即使什麼都不做,終究會走上滅亡的命運。 被『虛』與『失軀』所侵蝕。 ──火樓,現在變得怎樣了? 仔細思考的時候,什麼東西掠過眼角。 視線追隨著移動。 罩著灰布的纖細軀體,小跑步地繞進了旅店旁邊的暗巷。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已認出那個身影。 ──那隻、吉良的雌貓。 想到的同時,柯諾耶奔馳而出。 隨後進入暗巷。 走了不久,前方是那隻雌貓擋在路中間似地站著。 周圍沒有其他貓的身影。 柯諾耶也保持安全距離停下來。 她叫做、卡嘉莉吧。 阿薩特在吉良唯一傾慕的貓。 狙擊阿薩特的貓── 知道阿薩特事情的貓。 卡嘉莉眨也不眨的剛強眼瞳緊盯著柯諾耶。 彷彿是塑造的「物體」。 並不是毫無生命力的意思。 而是因為她纖細的整體印象而有這種感覺。 也許是在挑釁也說不定。 這麼想,柯諾耶不敢警戒也不取武器。 雖然以前也有感覺,但沒來由地無法敵視卡嘉莉。 況且,此時完全沒有爭鬥的心情。 只想好好交談。 卡嘉莉架起帶有三叉的武器,全身散發著爭鬥氣息,見到柯諾耶保持著毫無防備的樣子,有些煩躁地解除姿勢。 「你藐視我嗎?」 「我無意戰鬥。」 「那麼,為什麼追過來?」 「有話想問妳。」 「話?」 「阿薩特的事情。 這麼說道,卡嘉莉彷彿要看清什麼似地瞇起雙眸。 「為什麼問?」 「……不曉得。但是……、……阿薩特痛苦著。所以,我想知道。是什麼讓阿薩特痛苦成那樣,被窮追不捨。」 「知道了,難道想拯救他?」 聽聞卡嘉莉冷冷的追問,柯諾耶支吾。 「……或許救不了他。我不知道。即使如此……、還是想知道。」 懷著懇切的心念,柯諾耶堅定地望著卡嘉莉。 不知道往後的事情。即使知道阿薩特的事情,或許什麼都做不了。 儘管如此,並非一切都沒有可能性。或許,能得到破壞障壁的線索。 再這樣下去,總覺得阿薩特會消失到哪裡去。 所以,想知道。 卡嘉莉無奈地輕嘆。 「居然來詢問打算殺掉阿薩特的我,你真是個笨蛋。」 「沒辦法啊。知道阿薩特的傢伙只有妳。而且……、……妳真的想殺掉阿薩特嗎?」 這在先前被卡嘉莉救了一命的時候,也隱約感覺得到。 對阿薩特的殺意確實是有。 但──感覺不到敵意。 卡嘉莉的臉頰微顫,銳利的眼神瞅著柯諾耶。 「……那當然。虧你問得出這麼可笑的問題。」 「因為,我看不出那種感覺。」 「…………」 卡嘉莉沉默,彷彿思考什麼而將視線落在足部。 但過了不久,她抬起頭而微微轉向一旁,斜眼看著柯諾耶。 「你真是奇怪的貓。」 「……我也被阿薩特這麼說過。」 「是嗎?」 卡嘉莉斂下眼皮,隨後確認似地緩緩望向柯諾耶。 「我明白了。你想問什麼?」 「……可以嗎?」 「是你說想知道的吧?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快問。」 與她的刻薄口吻相反,僵持的氣氛緩和了些許。 柯諾耶小小鬆了口氣,道出抱持著疑問的事。 「為什麼吉良會急著殺掉阿薩特?按理說,吉良的貓不會離開那個山谷吧?居然追到藍閃……有如此的必要嗎?」 「……有。」 答了一句,卡嘉莉的目光黯淡些許。 「那孩子是被詛咒的禁忌之子。」 ──又來了。 關於阿薩特,都是有如串通好的相同話語。 「所以,非得消滅不可。待在他身邊,你必將──變得不幸。」 「因為他父親是冥戲的貓嗎?」 「……你知道?」 「但,不過如此而已吧。什麼禁忌之子、魔物之子的,我不知道他被畏懼成這樣的理由。」 「有理由的。多多少少。」 說到這裡,卡嘉莉輕嘆,仰望天空似地抬起頭。 「如你所言,阿薩特的父親是冥戲的貓。 冥戲與吉良從很久以前就互相仇視。 所以,阿薩特的雙親一直瞞著彼此的村莊來往。 不過,一旦事發,當然就被追殺。 雖然他們逃進森林,父親在半途就走散而下落不明。 母親則被追趕到懸崖,落入幽刻之谷。 當時,她已經懷了阿薩特。」 「…………」 「所幸,吉良的村子就在附近。雖然母親撿回一條命,平安地生下阿薩特,但她因此而衰弱,不久之後就去世了。」 極其──悲傷的故事。 懷著悲痛的心情,柯諾耶的視線落到足部。 但,真要說是之前提出的問題的理由,不免薄弱。 柯諾耶抬起視線,卡嘉莉彷彿洞悉似地開口。 「你想說僅只如此構不成理由吧?還有呢。阿薩特他剛出生的時候──不是貓的樣子。」 「……!?」 「如同之前說的,就是魔物。小小的,有著野獸般的長吻,耳朵也下垂……。雖然隨著年紀增長,逐漸變成貓的樣子。」 「怎麼會……、吉良跟冥戲同樣是貓啊。為什麼……」 「冥戲他們是邪道一族。擁抱黑暗而與之交媾。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守著冥戲的血統。所以,與其他血緣相交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即使發生了什麼……也不足為奇。事實上,過去也有過這種事。所以至今嚴令禁止。」 「…………」 連啞然都算不上。 一瞬間,柯諾耶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曉得。 受了如此大的衝擊。 全身彷彿凍結似地僵硬而呆立不動。 「村子裡的貓都覺得阿薩特不祥,打算殺掉那剛出生的孩子。不過……我阻止了。」 「妳能阻止?」 「吉良年輕的雌性只有我一個。阿薩特的母親雖然活著,因為跟冥戲有了關係,誰也不會接近。所以,我擁有僅次於首領的發言權。於是,我就跟阿薩特的母親努力養大那孩子。」 「為什麼阻止?」 這樣詢問,卡嘉莉無法置信地瞠目而視。 「你要我坐視剛出生的孩子在眼前被殺嗎……!?」 「可是,現在的妳打算殺掉阿薩特,因為阿薩特是禁忌之子,而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吧?」 從她現在的口吻聽起來,卡嘉莉似乎對阿薩特懷著血親一般的感情。 那麼,想要殺掉阿薩特又是為何?豈不是自相矛盾。 「…………」 卡嘉莉閉口,彷彿忍耐著痛苦的樣子,視線落到了足部。 「……反正,那時就是不能坐視不管。僅只如此。」 從這樣曖昧的敷衍之詞聽來,多半是有其他理由,但沒必要深入追究。所以,並不追問。 「雖然出生是那副模樣,之後,阿薩特被當成極為普通的貓養大。所以,村子裡的貓雖然覺得不祥,也就放著他不管。但是、……發生了一件事。」 「事?」 「啊啊。村子裡的貓在深夜的時候被魔物襲擊。雖然只是輕傷……動物幾乎不會進入幽刻之谷,也從來沒看過魔物。但是,遇襲的貓說那確實是魔物。所以,村民都懷疑……是不是阿薩特。」 「那根本無從辯白……」 「沒辦法。與其害怕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將雖然不確定但可視的東西認定成原因還比較能安心吧。尤其是所知有限的狹小村落更如此。儘管可悲,阿薩特成為標靶。」 一言不發,柯諾耶咬緊牙關而俯首。 如同卡嘉莉所說的。 封閉的集團就是這種東西。 所以,自己才會離開火樓,不是嗎? 「……這就是,吉良執拗追殺阿薩特的理由。如果阿薩特引起無法挽回的騷動,蒙羞的將是整個吉良。即便沒有如此,以阿薩特壞了村子規矩來說,吉良絕對不會饒恕阿薩特。」 「那……、妳狙擊阿薩特的理由呢?」 「……我不是說首領的命令是絕對的嗎?」 「不是妳應該也可以吧。妳不是吉良唯一的雌性嗎?如果我是吉良的首領,就不會選擇妳。要是妳死了,就沒有雌性了。」 柯諾耶已經確定,卡嘉莉絕對沒有想殺掉阿薩特。 況且如同先前所說,卡嘉莉以外的貓也可以。 既是如此,為什麼? 「…………」 卡嘉莉沉默,別過臉而歛下眼皮。 那瘦小的身軀隱去了強悍的眼瞳,只覺她彷彿要融入矗立在左右的建築物。 緩緩睜開眼皮,卡嘉莉望向柯諾耶。 然後,以平靜而堅毅的口吻說道。 「是我自己要求的。」 「……為什麼?」 「與其讓其他傢伙殺掉,不如由我親自取了他性命,我是這麼想。」 「…………」 ──難道說、 「妳……、喜歡阿薩特嗎?」 詢問之下,卡嘉莉微微一笑,緩緩地搖頭。 「早就超過那種感情了。打從他小時候,阿薩特母親去世之後,一直都是我在養育他。像弟弟……不,已經像是孩子了。所以,我不讓給其他傢伙。由我……」 這時候,卡嘉莉單手緩緩握拳。 「殺了他。」 咬牙似地道出話語,卡嘉莉的眼瞳中寄宿了無比堅毅的光輝。 ──是這個緣故嗎?一直對卡嘉莉感到違和的真相。 卡嘉莉並不是因為厭惡阿薩特而狙擊──而是因為有如母親般愛著他。 「你又如何?」 疑問的矛頭突然指向自己,柯諾耶驚得豎起尾巴。 「……什麼?」 「你對那孩子是怎麼想的?」 對阿薩特是怎麼想的? 一直過著被追趕的生活,沒有深刻思考過。 即使如此,現在思考也無法立刻歸納出像樣的東西。 因此,柯諾耶沉默了片刻,如實道出話語。 「……我認為他、很重要。」 第一次說出來,確切感受到這個意義。阿薩特──對自己來說很重要。 「重要、是嗎?」 卡嘉莉瞇起眼,抹去感情的冰冷聲音繼續說道。 「什麼樣的重要?」 「什麼樣?」 「是問你有沒有覺悟。」 不明白話中涵義,柯諾耶對卡嘉莉投以詢問的眼神。 卡嘉莉微縮下顎,探測柯諾耶眼瞳深處一般銳利地回望。 「你想幫助那孩子吧?或許,你會丟了性命也說不定。」 「……這指的是,與妳為敵的意思嗎?」 「也有。但包含了許多意味與可能性。即便如此……你有貫徹的自信嗎?」 一被詢問,柯諾耶的視線往下方望去。 然後,將同樣的疑問拋給自己。 即使,會失去性命──饒是如此,也想陪在阿薩特身邊嗎? 想要救他嗎? 反正覺得討厭的是,想接近卻無法靠近。 在小小的契機中逐漸累積起來,察覺之時已然形成束手無策的距離與牆壁。 但是,真的想接近。 阿薩特為了跟隨柯諾耶而捨棄吉良。 所以,想再拉阿薩特一把。 更是……想跟他在一起。 柯諾耶抬頭,筆直地望著卡嘉莉。 「……覺悟的話,打從一開始就有了。將阿薩特帶出吉良的時候。」 「……這樣啊。」 以無法判讀感情的聲音回答,卡嘉莉輕嘆。 然後,小巧的嘴唇無奈似地抿出微笑。 「我明白了。」 然而,她的表情隨即轉為嚴峻。 卡嘉莉迅速轉向背後。 柯諾耶同樣也將視線投向巷子的彼端。 傳來不尋常的氣息。 豎起耳朵探聽情況的同時屏息。 一道身影出現在巷子深處。 罩著黑色的破布,只有眼睛亮著異常的精光。 ……是里克斯的追兵。 而且,有兩隻。 「那些傢伙是……」 卡嘉莉瞇起單眼,表露出警戒而呢喃。 胸口傳來刺痛,柯諾耶蹙眉。 是與里克斯有關係者接近時的痛楚。 卡嘉莉架起武器。 柯諾耶也拔劍。 卡嘉莉理應不知道自己是贊牙,更何況無法對著不甚知悉的對象突然歌唱。 雖然胸口陣痛,只得忍耐。 其中一隻追兵貓將劍架到前方。 另一邊取出似乎是橫笛的東西按在嘴唇,閉上眼睛。 「……是一對。」 卡嘉莉咋舌。 「暫時休戰,無論如何先撐過這場合。」 「啊啊。」 柯諾耶頷首的同時,笛聲開始流洩而出。 贊牙的歌開始了。 鬥牙被些許紅光包圍。 閃耀的眼神捕捉到柯諾耶等,直撲而來。 「……嗯、」 退而躍向背後,柯諾耶橫劍檔下鬥牙之貓的攻擊。 卡嘉莉同樣是一躍後退,以武器作為盾牌彈回降下的斬切攻擊。 籠罩紅光的鬥牙之貓,以極恐怖的速度交互攻擊柯諾耶與卡嘉莉。 即使朝其中一邊擺開架式砍去,下一擊又隨即迫近。 窺伺反擊的機會卻沒有空隙。 更糟的是,我方處於稍一閃神便將成為刀下亡魂的緊要關頭。 尖細的笛之旋律支配聽覺而加以束縛。 使之麻痹。 「可惡……」 明顯趨於劣勢。 一對的能力,以及贊牙的歌,達到這種程度的落差嗎? 柯諾耶勉強閃避鬥牙之貓的攻擊,卻因為胸口傳來強烈的痛楚而不自覺停下動作。 「……嗯、嗚……」 「笨蛋!快逃啊!」 卡嘉莉喊叫。 抬起頭,望見模糊的灰色刀刃高舉在頭頂上。 打算躲開,腳卻動不了。 刀刃迫近眼前。 已經不行了嗎? 這麼想的時候。 突然,白光溢散。 強烈到眩目的光包覆住柯諾耶。 無論是包圍柯諾耶的悲鳴或影像,都消失一空。 安穩的靜寂。 感覺心靈被拯救而起。 待在這個光當中就不會有事,感到安心。 白花花的意識中,出現了某隻貓的身影。 ──歌詠之貓。 又是被他幫助了吧? 為什麼……要施予援手? 歌詠之貓彈奏樂器,編織著歌曲。 旋律流洩。那確實是歌。 不過,這時總覺得他在說話。 以歌曲為媒介,呢喃道出話語。
──有遺忘之物吧。 遺忘之物?
──在你捨棄的,所捨棄的村落。 捨棄的村落? ……指的是火樓嗎? 但是,不知道忘了什麼。 想不起來。
──是孕育出你的事物們,遺留而下。 孕育出的事物們……雙親留下來的什麼嗎? 柯諾耶忽然想起來。 ……戒指。 是戒指。因為回不了村子而放棄。 但,那又是怎麼回事? 歌詠之貓漸漸融入光線中。將近消失。 想追上去。然而,此時的柯諾耶沒有肉身。 沒有能前進的雙足。焦急之間,歌詠之貓逐漸遠去。 待那身影完全消失,旋律同時中斷,鮮明的話語聲響起。
──一切的答案,都在你心中。 感受吧。 在你心底深處,埋藏於沉眠森林軟土之下的事物。
「……喂!」 睜開眼。 神情緊張的卡嘉莉,下望著他的臉。 「……沒事吧?」 「…………」 仍不知怎麼回事而將視線上移,被建築物裁切的歪斜天空映入了眼簾。 然後,終於發現自己仰躺在地面。緩緩撐起上半身。 頭部微痛的柯諾耶擰起眉,搖了搖頭。 「……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突然充滿白光……眼睛睜也睜不開的程度。回神的時候,那些貓已經消失,而你倒在地上。」 一經提起,顧盼四周。 確實哪裡都沒有里克斯追兵的影蹤。 ──歌詠之貓。 殘影在腦內乍現,隨即消失。 覺得腦海的角落有樂器聲隱隱作響。 混亂的意識追不上身體,站起來卻穩不住腳步。 卡嘉莉從旁攙扶。 「……不好意思。」 「沒什麼。」 立刻離開柯諾耶身邊,卡嘉莉嘆息而單手扠腰。 「剛才的貓,究竟是什麼?似乎是針對你而來。」 「…………」 不知該如何回答,柯諾耶閉口。 倘若知道里克斯的事情,卡嘉莉會怎麼想? 「……算了。看來你似乎也捲入了什麼事情。下次碰面的時候……」 到此停下話語,卡嘉莉筆直望著柯諾耶。 剛強的眼神,即便在昏暗的小巷也閃耀著堅毅的光輝。 欲言又止的沉默持續,卡嘉莉隨即緩緩後退。 下次碰面的時候── 就要敵對嗎?還是什麼? 卡嘉莉掉頭,輕盈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子深處。 只剩下自己一個,柯諾耶輕輕吐氣。 緊張的氣氛和緩,不甚寒冷的風帶來大街上的些許喧鬧。 混亂漸漸平息。 回想卡嘉莉的話語,柯諾耶思考阿薩特的事情。 此時深刻體會到,他說自己在吉良被疏遠的涵義。 所以,今天早上才會問那種事吧? 如何不失去重要的事物而將之留在身邊。 是因為至今失去了許多也說不定。 或許該說是被剝奪…… 從一開始就不得持有。不被允許。 這樣想著,隱隱感到心痛。 問了阿薩特的事情之後能做什麼,實際上並不清楚。 也許什麼都辦不到。 但是,現在只是──想見阿薩特。 並未尋得毀去牆壁的方法。 倘若見面,相處起來說不定也只是難過。 儘管如此,還是想見他。 雖然不知道去哪裡,柯諾耶向著大街邁開步伐。 步行著,這次是在思考歌詠之貓的事情。 向來都無法判別是現實抑或夢境。 然而,柯諾耶堅信那個存在。 他說了戒指。 柯諾耶雙親的遺物,遺留在火樓的戒指。 歌詠之貓為何會指示那種東西?有什麼緣故嗎? 雙親遺留的戒指,有著什麼。 ……回去看看吧。 明天就去火樓。 當然,其實是不想回去。 但此時有種非回去不可的感覺。 邊走邊思考,柯諾耶穿過大街,不知不覺走進西邊的小路。 河川順沿道路奔流。 水面溶入始將夕暮的天空色彩,不時泛起和緩的水波。 嗅著潮濕空氣中的植物或泥土的青草味,柯諾耶望著足部,緩慢地行走。 但在途中抬起頭的時候,由於映入眼簾的光景而不自覺停下腳步。 驚得豎起毛,立刻奔向附近的樹叢藏身。 有隻貓佇立在淺灘。 背向著此處。 黑髮、黑色尾巴,以及褐色的肌膚──是阿薩特。 不禁緊張,柯諾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身影。 阿薩特似乎在洗澡。 以舌頭沿著手臂舔毛。 濕濡的肌膚在暮色之下,肌肉的陰影更為分明,又微帶著赤色的光澤。 雖然還沒到看慣了的程度,這看起來還是跟平常的阿薩特不同。 但是,柯諾耶的視線停在某個定點。 彷彿縱向切開淺褐色的背部的,是一道長而大的傷痕。 在遠處也能看清楚。是舊傷吧。 是什麼原因?意外嗎?還是說……。 「…………」 回想起卡嘉莉的話,聯結到不好的可能性。 陷入自我厭惡,柯諾耶立刻驅散這想法。 溪水晃盪的聲音作響,阿薩特轉過肩膀回頭。 他剛回頭,柯諾耶便慌忙躲入樹叢更深處。 被看到了?或許只是感覺到氣息。 雖然想見阿薩特的心情不變,在此時這種狀況碰面也不太好。 柯諾耶悄悄從樹叢回到原本的路,掉頭回大街。 走在通往旅店的路上,緩緩地深呼吸。 即使身體的傷害痊癒,心裡的傷口必定是打從兒時化膿至今。 到痊癒為止,還需要時間吧。 因此,柯諾耶決定順其自然。 絕對不會放棄。 無論過多久都不會失去的事物當真存在,想將此傳達給阿薩特。
感覺到貓的氣息,阿薩特轉向背後。 仔細聆聽,凝目望向樹林暗處。 探測情況一會兒,氣息似乎已經消失了。 解除警戒,阿薩特的視線落到水面。 暮色中染紅的河川,彷彿是流動的血液。 以掌心捧起,半透明的赤紅河水發出聲音而回歸巨大的奔流之中。 水溫雖低,還沒到難以抵禦的程度。 而且,皮膚也在浸泡的時候適應。 俯視皮膚表面的水,阿薩特思考著。 剛才的感覺,該不會是柯諾耶吧? 雖然消失而無法確認,或許是也說不定。 ──想見他。 強烈地想著。 想見柯諾耶。 怎麼做才不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這樣詢問的時候,柯諾耶說要到死為止都不放棄。 放棄的話,在那個時間點就失去了。 至今,都是一直放棄著度日。 不,是除此之外別無生存之道。 村裡的所有貓,都希望自己死掉。 實際上好幾次也幾乎被殺掉。 因此,認為自己渴望些什麼就是罪惡。 就連存在一事,都是勉強被寬容。 本來,連活下來都不許。 今天早上,在食堂被萊伊提及的時候,覺得自己或許還是不行。 自己連對萊伊還嘴都辦不到,是否真的無法守護柯諾耶? ──但是。 內心深處,有著決不消失的意念。 想要在柯諾耶身邊。想守護柯諾耶。 僅只如此也無論如何……不會被誰動搖。 跟自己接觸會讓柯諾耶害怕的話,不會再碰觸。 守候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因為──柯諾耶是重要的存在。 所以,不想放棄。 直到死為止。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懷有的強烈衝動。 浸在水中的手掌緩緩握拳,阿薩特上岸。 擺動耳朵與尾巴甩掉水氣,取過順手從晾在小巷的衣物中拿的布擦拭身體,然後穿上衣服。 正打算回旅店,在河堤上站起身的時候。 「……嗯、……!?」 喉嚨突然感到強烈的痛楚,阿薩特面部扭曲。 隔著捲繞的布條,兩手按著喉嚨。……好熱。 苦痛有如火焰燒灼,苛責著阿薩特的神經。 「……唔、……嗯、………」 緊緊蹙著眉頭,阿薩特逐漸屈膝跪下。 彷彿逐漸燒到氣管而呼吸困難,咳嗽不止。 痛苦之中,感覺聲音從腦中傳來。 那是隱隱約約的,雖然不知是否為話語,反覆出聲。 同時,腹部深處有什麼蠢蠢欲動。 有什麼。在身體裡有什麼。 ──妖魔之子。 不知道被說了多少回,無數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妖魔之子。 不是的。 我不是魔物。 不是魔物…… 黑色的巨塊在體內與腦中翻攪著。 燒灼般疼痛的喉嚨,發出風一般的聲音。 「……、……嗯、」 ──柯諾耶。 無法成音的聲音叫喚著。 彷彿在嘲笑,黑色的巨塊在身體某處發出畸形的鳴叫。 或許為了當下即將出閘,歡欣的聲音低鳴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