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o

 

〈第二十一日〉

翌日,陽之月在冬日晴空升起的時候。

天亮前終於睡著的柯諾耶,感到極為倦怠而蹙著眉起身。

望向旁邊的床位,阿薩特正在舔毛。

或許是察覺柯諾耶的動靜,他停下動作而抬起臉。目光對上,柯諾耶的心臟一跳。

「……早安。」

「……啊啊。」

早晨依舊是昨夜的延續。理應爽朗的空氣一下子又轉為滯悶。

阿薩特立刻轉開眼睛,視線投向窗戶。

呼吸困難。

彷彿彼此之間存在著透明的牆壁。

得以透視對面,卻無法靠近。

感到心情不佳,柯諾耶不自覺背對著阿薩特舔毛。

這時候,由於尾巴的顏色映入眼簾而停下動作。

「…………」

慌忙將毛毯蒙住頭,躲了起來。

染成黑色的尾巴──沒錯。無論耳朵跟尾巴,再次因為詛咒而染色。

在日光下無可隱藏的現實,突顯了惡夢尚未終結。

又要、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嗎?

有種想亂抓耳朵與尾巴的衝動,努力忍住。

這是陰謀。

一切都是里克斯的企圖所生。

因而如此。

……但是。

看到了,還是會怕。

「……沒事吧?」

聲音突然降下,柯諾耶為之一驚而顫動。

「……沒事。」

「你在意、詛咒的事嗎?」

「…………」

「那在昨天就看到了。柯諾耶睡覺的時候。」

……說得也是。

柯諾耶昨夜也有跟阿薩特說話。

昨天情緒因為里克斯的事情而動搖,完全沒想到隱藏耳朵或尾巴。

既然如此,像這樣躲起來,只是耍笨而已。

為自己的多餘行動大大嘆息,柯諾耶從毛毯探出臉。

「……沒嚇到嗎?」

「嚇到了。是里克斯的作為吧。」

「那傢伙是、這麼說的嗎?」

「…………」

阿薩特沉默。

果然,里克斯用這個身體跟阿薩特接觸過。

「那傢伙、還說了什麼?對你。」

「其他的……、……記不、清楚了。」

說著含糊的話語,阿薩特將視線從柯諾耶轉開。

多半是對柯諾耶說不出口的。

究竟是什麼?

雖不打算逼他說出來,但還是感到無從發洩不滿而搖尾。

「柯諾耶已經、不要緊了嗎?」

「……啊啊。不要緊。」

打從心底無法釋懷。

阿薩特因為里克斯的話語而動搖。

柯諾耶也為里克斯的話語而動搖。

當然,一切不全是里克斯的錯。

但是……。

──完全地,掉入里克斯的陷阱。

懊悔。

無法釋懷。

為沒來由的不安感到膽怯,變得懦弱的自己。

隨後造訪的是不愉快的沉默。

從昨天就一直這樣。什麼都沒做,只是磨損著神經。

打算轉換心情,柯諾耶開始舔毛。

但是,望見變黑的尾巴仍感到不快。

然後簡單地完成舔毛,考慮外出。

無法跟阿薩特待在同個房間。儘管不看著對方,依舊追尋動靜。變得神經過敏。

想稍微冷卻頭腦。

這麼想著,準備外出的時候。

背後傳來奇怪的聲音,柯諾耶回過頭。

「……嗯、……」

阿薩特蹲身按著喉嚨。

「怎麼了?」

慌忙靠近。

阿薩特的呼吸紊亂,冷汗自額頭滲出。

「喉嚨……、好熱、……嗚嗯……」

按著喉嚨的雙手大大地顫動。柯諾耶慎重地撥開阿薩特僵硬的手指。

緩緩鬆開他纏繞在脖子上的布。

「…………」

──這是、

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可能──

阿薩特喉嚨上清清楚楚地、浮現了鮮明的黑色印記。

一樣的。跟這個身體出現的、詛咒印記一樣。

相同──

「……怎麼、……為什麼……」

視野晃動。手指顫抖。

為何──

不是只有自己被詛咒嗎?

印記彷彿捲繞著阿薩特的喉嚨,直要絞上一般。

太過不祥。也過於悽慘。

「是那傢伙的、緣故嗎……」

「……柯諾耶,冷靜點。」

「那傢伙的……里克斯的……、為什麼?怎麼連你都……!!」

是里克斯的錯嗎?

──不對。

也是自己的緣故。

把他牽扯進來。

居然讓阿薩特……遇上這種事。

「柯諾耶。」

阿薩特抓住柯諾耶的手腕。

掌心傳來的溫度格外的高。

「發生、什麼事……?」

對了。阿薩特看不到。

柯諾耶緩緩地屏息,顫聲說道。

「…………、印記…」

「印記?」

「黑色的印記……在喉嚨上。」

阿薩特驚訝似地瞠目,隨即歛下眼皮。

「……這樣啊。不過,我沒事的。」

或許是喉嚨疼痛而呼吸痛苦,他的聲音極為嘶啞。

既然阿薩特變成這樣,現在絕對不是自己能夠混亂的場合,一定要平靜下來。

冷靜的判斷力終於回來後,柯諾耶碰觸阿薩特的耳朵。

果然很熱。

該不會發燒了吧?

柯諾耶將布纏回阿薩特頸部,望向他的臉。

「似乎發燒了。你躺個一下比較好。」

手繞過腋下支撐阿薩特的身體。

阿薩特配合柯諾耶的動作緩緩站起身。

將他的身體平放在床上。

「要水嗎?」

「不要緊。」

阿薩特痛苦似地重複淺短的呼吸,蹙著眉頭。

長尾巴無力地垂在床邊。

柯諾耶從水桶用器皿撈水,放在床位旁邊的架子上。

「喉嚨覺得乾的話,水放在這裡。」

「……柯諾耶、……要去哪裡?」

「出去一下。」

內心已經下了決定。

──去找咒術師。

「或許能知道什麼。

我馬上回來。」

柯諾耶套上披風,背起麻袋往門的方向而去。

然而,身體從後方被拉扯。

阿薩特握著披風的衣襬。

褐色的肌膚冒著汗,他微微啟脣,只是緊盯柯諾耶。

──不要走。

彷彿聽到這個聲音。

心想阿薩特就像幼小的孩子,柯諾耶緩緩轉向他。

「我馬上回來。」

「……小心點。」

「啊啊。」

頷首,柯諾耶將自己的手覆上阿薩特拉著披風衣襬的手。強勁握了一回,輕輕將阿薩特的手從披風鬆脫。

「那,我走了。」

柯諾耶向著門而去。

感覺到背後阿薩特虛弱的視線,胸口難過得生疼。

 

「慢著。」

出了房間而下到一樓,正打算往玄關走去的時候被巴爾德叫住。

「那個。」

「?」

「尾巴啦。是黑色的啊?」

為之一凜。從披風隱約能看到尾巴的末梢。雖然知道毫無意義,仍不自覺捲尾巴縮進去。

「……那麼再見。」

「?噢。」

這種時候,更覺得自己不擅長打馬虎眼。巴爾德一臉不解地舉起單手。

柯諾耶從旅店來到大街上。

夕暮的光輝之下,滿溢大街的貓鮮紅地波動著。

 

穿過貓群的縫隙,柯諾耶拔足飛奔。

卯足全力奔走,披風直欲脫落。

懷著刻不容緩的心情跑過空地,抵達了森林。

夜幕開始一點一滴地落入森林。不過,尚未閉入黑暗當中。

柯諾耶搜尋著記憶的同時在森林奔馳。

應該是、連接左側的岩壁中斷的地方。

……有了。

穿過細小而狹窄的縫隙,朝深處前進。

踏入與記憶中相同的祠堂。

在陰冷而潮濕的道路走了一段時間,往右轉的時候望見火炬的亮光。

位在深處的是祭壇,其旁邊佇立著背向著他的貓。

 

縮在床上,阿薩特努力忍耐著身體熱度與喉嚨的痛苦。

喉嚨有如燃燒般灼熱。彷彿正在被火燒。

呼吸也感到難過。喉嚨的皮膚緊緊包覆。

這樣下去會有將之用力抓破,以流血來冷卻的衝動。

「唔、……嗯嗚……、……」

柯諾耶他──

受了相當衝擊的表情。

雖然無法看到自己的喉嚨,多多少少能想像。

應該是、跟柯諾耶身體出現同樣的印記吧?

因此,柯諾耶才會那麼驚慌失措。

是里克斯的陰謀嗎?

不過,真要如此……又為了什麼?

──再會了。黑暗的承擔者。

「……嗯、」

里克斯的聲音在耳內復甦,阿薩特不禁咬緊了牙關。

為不知名的焦躁所苛責。

不知道。

明明什麼也不清楚,只有捲入巨大黑色波濤的感覺,極為清晰。

胸口的深處有什麼蠢蠢欲動著。

壓抑該物似地,阿薩特緊緊閉眼。

如果──即使自己變得不是自己,就算成為了魔物,只有柯諾耶非保護不可。

絕對不能傷害他。絕對。

想陪在柯諾耶身邊。

但,事實上那極為痛苦。

祈願再怎麼強烈,誰也不知道未來的事。

因而變得不安。

也許離開柯諾耶還比較好,不時為此想法所支配。

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想法不斷在模糊而將遠去似的意識中迴旋的時候。

忽然感覺到些許動靜,阿薩特投以銳利的視線。

一道身影自浸沐在赤紅晚霞中的窗戶躍入。

「……!」

打算往旁側避開,卻因為發燒而使動作遲緩。

打算下床的瞬間,銳利的風劃過眼前。

三叉的刀刃──

仰望而映入視野的是、宿有強烈意志的眼瞳。

「……卡嘉莉。」

「午覺睡得可好?真是閒散呢。

還是說、你游刃有餘?」

薄唇勾出挑釁的弧形。

「只有我一個的話還不成威脅,是這樣吧。」

「不是的。」

「哼。」

保持刀刃插在阿薩特喉嚨邊,卡嘉莉瞇起雙眼。

「不是的。卡嘉莉,我……不想跟妳戰鬥。」

這是真心話。

阿薩特朦朧的眼瞳望著卡嘉莉。

卡嘉莉無奈似地歎息,微微歪頭。

「我說過了吧?已經不是你的同伴了。

我是來殺你的。」

「因為是首領的命令嗎?」

「沒錯。」

「但是,我、」

小小吞氣,阿薩特繼續說道。

「我、因為有卡嘉莉,才能在吉良活下來。如果不是這樣,就被殺了。所以……我、不想跟妳戰鬥。」

「…………」

卡嘉莉緊抿著唇。

眼瞳一瞬間盪漾躊躇的光彩,彷彿斬斷什麼似地緊閉眼睛一次而後開口。

「別撒嬌了。你,除了我以外都會毫不猶豫地下手吧?你這什麼德行?留情嗎?那種東西對吉良之貓來說毫無必要。妨礙者無論是誰都要排除。這是吉良的規矩吧?」

金屬的聲響伴隨銳利的聲音,刀刃準確地抵上喉嚨。

「首領的命令是絕對的。我得遵從吉良的意志、殺了你。……來吧!不想死的話,就殺了我。」

「卡嘉莉……」

「快點!」

刀刃更加逼近喉嚨。冰冷的觸感隔著布也能傳遞。

「……快點。」

再一次,卡嘉莉平靜地呢喃相同的話語。

那聲音,阿薩特聽起來似乎流露著深深的沉痛。

彷彿在說──

殺了我。

似乎如此訴說著。

讓悲痛的刀刃沉入、那柔嫩的皮膚。

痛楚、溫度、鮮血、赤紅,如此的事物在眼皮內側閃過。

不抵抗便會被殺。

不想跟卡嘉莉爭鬥。

但是──

不能死。

「……嗯、」

咬緊牙關,阿薩特緊抓住卡嘉莉架著刀刃的手。

瞇眼的卡嘉莉打算使勁將刀刃刺入喉嚨。

冷颼颼的,感到些微冰涼痛楚──就在此時。

「……嗚啊!」

「……!?」

卡嘉莉小小悲鳴,僵硬地轉過身。

驚愕之餘,阿薩特望向卡嘉莉的背後。

站在門前的是──「悲哀」的惡魔、卡爾茲。

卡爾茲伸直了手臂,掌心對著這邊。

衝擊之下退開的卡嘉莉背部,冰之結晶碎裂從而掉落。

「……嗯、……你……!!」

卡嘉莉立刻跳下床,背對著窗戶與卡爾茲對峙。

卡爾茲微帶陰影的眼神平靜地望著卡嘉莉。

相對之下,直要燒盡一切的激烈憎惡盪漾在卡嘉莉的眼瞳。

齜牙咧嘴,即將飛撲而上的架勢。

「……我可沒有、將你的容貌遺忘。儘管只看過一回,烙印在腦中而不會散去。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錯!」

「…………」

「你這……卑鄙的傢伙。」

──卡嘉莉、認識卡爾茲嗎?

按著喉嚨的阿薩特也只是呆然地、望著他兩隻。

真要說起來,卡爾茲怎麼會出現在這房間?

「只有你,我決不輕饒。總有一天絕對要殺了你。」

詛咒般低聲撂下話,卡嘉莉的視線投向阿薩特。

一瞬間,那眼瞳流露出落寞之色。

「你也是,阿薩特。」

「卡嘉莉……」

卡嘉麗翻身,足蹬地面,從窗戶向著黃昏的天空消失。

目送那身影,阿薩特的視線投向門邊。

──卡爾茲。

全身警戒著。他跟卡嘉莉認識嗎?

是什麼樣的關係?

讓卡嘉莉憎惡得如此激烈,一定有過什麼事。

究竟、是什麼東西?

卡爾茲帶著憂鬱的眼神望著阿薩特。

尾巴倒豎,阿薩特垂下耳朵

低鳴。威嚇他不許靠近。

「不用這麼警戒。我什麼也不會做。」

平靜的聲音在略為昏暗的房間響起。

「你是、什麼?」

「……該說是,應被憎恨者吧。」

蹙眉露出寂寞的微笑,卡爾茲往床的方向靠近。

保持警戒,阿薩特瞪著卡爾茲。

然而,心臟以異常的速度跳動著。

或許是發燒與喉嚨疼痛的緣故,身體動彈不得。

卡爾茲站在床邊,朝阿薩特伸出手。

繃緊身體,阿薩特齜牙。

「躺好。你在發燒吧?」

「…………」

感到困惑。

無法明白卡爾茲的意圖。

他遞出的手,指尖輕觸阿薩特的額頭。

有種冷颼颼的觸感。

十分舒服的溫度,讓阿薩特無意識地小小吐氣。

指尖轉為手掌,緊壓在額頭上。

坐起的上半身,被額頭上的手掌緩緩按著躺回床上。

「我的氣流將留在你身體。能吸去熱度,多少會舒服一點。」

如此說道,卡爾茲的手按在阿薩特額頭上片刻。

冰冷的氣息彷彿從額頭滲透入發燙的身體。

重複著短淺的呼吸,阿薩特閉上了眼。

眼球內側浮現了無數鑲著青邊的黑色球體,逐漸擴散。

那樣的畫面究竟是錯覺,還是卡爾茲的「氣流」?

怎會如此?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懷著在水中漂浮的閒適感覺,阿薩特輕飄飄的思考轉著。

為什麼──

為什麼、逐漸失去一切?

將卡嘉莉視為姊姊。不想與之爭鬥。

然後,柯諾耶也是……

認為重要的事物,一樣也留不在手中嗎?

些微的幸福,是不被容許的嗎?

因為是禁忌之子?

因為是魔物之子?

明明不是自願成為的。

彷彿撫慰著難受的傷悲,柔和的冷氣盈滿阿薩特的心與身體。

 

昏暗的祠堂當中,火炬的焰芒晃動。

──咒術師之貓。

柯諾耶再踏出一步,那貓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

「唉唷唉唷,稀客稀客。我還在想外頭可真不清靜。你不是上回那隻擁有不可思議命運的貓嗎?久違了吶。」

「有事情想問你。」

開門見山地說,咒術師緩緩地笑了。彷彿打從一開始就知道。

「也不打聲招呼,真是沒禮貌的傢伙。算了。想問什麼就說吧。」

「跟我的……詛咒印記一樣的東西,出現在其他貓的身上。」

伴隨話語翻起單手的護腕,將手伸到咒術師面前。

「哦?」

「我想你或許知道什麼。」

「是那隻雄性嗎?上次跟你一起來的,白色而性格耿直的。」

「……不,不是那傢伙。」

「……哦?」

柯諾耶一接話,咒術師凝視著那隻伸出的手腕。

 

劇情提要:去找咒術師的柯諾耶得知阿薩特為何會出現印記。但面對世界將滅亡的訊息,咒術師問柯諾耶為何要阻止,反正利比卡終將踏上人類的後塵而滅亡,何不順其自然?柯諾耶說他不願意放棄,何況這一切都是里克斯的陰謀,更不能原諒。

 

到了外頭,夜晚即將迫近。

即使沒有遭到『虛』的侵蝕,夜晚的森林依舊是黑暗的時間。

在日落之前,柯諾耶朝街坊奔馳而去。

奔跑的同時,回想著咒術師說的話。

結果,一切都如同里克斯的所料而運轉著,沒有防範的方法嗎?

直到最後的時刻來臨。

咒術師不斷重複著,要相信。

相信,才能成為力量。

柯諾耶想著。

現在,比什麼都想相信的是──

牽絆。

相信心與心之間看不見的聯繫。

不認為和阿薩特之間的關係有破綻。

只是,由於彼此感到內疚而無法靠近。

更進一步的話搞不好會傷害對方。

這樣想著、而遠離。

透明的牆壁逐漸增厚,總有一天會變成石牆。

但是──儘管如此也應該跨越藩籬。

或許會感到內疚。也會被罪惡感苛責吧?

發生什麼事的話,也許會後悔。

或許會因而負傷。

必將感到煩惱。

不過,什麼都還沒做。

誰也不知道實際上會發生什麼事。

或許,會發生什麼無法預測的事情。

──自己只不過、是在害怕而已吧?

看似害怕造成傷害,其實……是在害怕自己受傷。

然後,阿薩特也是一樣。

所以,得在牆壁增厚到無法破壞之前……

柯諾耶在森林奔走。

回到旅店而踏入房間,室內略為昏暗。

點亮嚮導之葉。

窗邊床位的毛毯隆起。阿薩特在睡吧?

悄悄走近,屏息窺視他的樣子。

隆起的毛毯規律地上下起伏。

雖然因為蜷在毛毯裡而看不到臉,但狀況似乎穩定下來了。

柯諾耶小小鬆了口氣。

怕吵醒他,靜靜地解除裝備,卻傳來阿薩特緩緩轉身的感覺。

「……柯諾耶?」

阿薩特掀開毛毯,緩緩起身。

「……吵醒你了?」

「不……」

緩緩搖頭的阿薩特俯首。

發燒的情況是好了,他的表情仍憔悴,帶著深刻的陰影。

「還好吧?喉嚨。」

「好多了。」

「這樣啊。」

對話的同時,柯諾耶靠近阿薩特的床鋪,坐在邊緣。

知道阿薩特週遭的氣氛有些僵硬。

但,佯裝不知。

柯諾耶也有點緊張。

一段無言的時間過去。

柯諾耶緩緩搖著尾巴,有看沒看地望著足部。

阿薩特也低著頭。

不知道該怎麼說,柯諾耶煩惱著。

雖然已下定了決心,但一時本性難移也是無可奈何。

「柯諾耶……、得知了什麼嗎?」

「……啊啊。」

頷首,柯諾耶輕輕指著阿薩特的頸部。

「那在脖子上的。果然跟我一樣。」

「是里克斯的緣故嗎?」

「對。

原因是,對深刻交心的對象下的詛咒、……」

到此停下話。

「深刻、交心的對象?」

那也就是說……

「…………」

「…………」

阿薩特低下耳朵俯首。

柯諾耶也同樣低頭。

阿薩特的黑色尾巴大幅度地左右晃動。

莫能名之,難以自容的氣氛流動著。

腦內自然浮現發情期的事情,慌忙將之打散。

深刻交心的對象──並不清楚、阿薩特跟自己是不是那樣。

肯定雖然會難為情,也無法否定。

這微妙的距離、微妙的關係,該如何稱呼?

沒來由感到焦躁,柯諾耶將之斬斷似地開口。

「然後……里克斯他說,最後的時刻將近,」

「最後的、時刻。」

視線向著下方而呢喃,阿薩特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

「里克斯,在你身體的時候也說了同樣的話。」

「……這樣啊。」

聽聞阿薩特的話語而感到苦澀,柯諾耶簡潔地交代從咒術師聽來的話。

最後時刻的事,雙月之歌的事。

阿薩特目光真摯地默默聽著。

「最後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不曉得。只是,不遠了。」

「那,我們能做的,現在什麼也沒有嗎?」

「似乎……是這樣。」

話說出口,有種失望感。

「真是著急。明明多少有點情報,什麼都沒辦法做……」

「里克斯一定還有動什麼手腳。」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里克斯在等著什麼。或者說……在試驗什麼。有這種感覺。」

說著,阿薩特筆直的目光望向柯諾耶。

儘管簡單樸拙、但阿薩特獨特的話語卻有著莫名的說服力。

因為他靠著直覺活到現在吧。真是不可思議。

「等待,總覺得討厭。……彷彿被慢慢追趕到絕境。」

「是啊……」

滯悶的空氣流動著。

說話的同時,柯諾耶覺得自我厭惡。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把你牽扯進來。」

要是沒跟自己扯上關係,阿薩特一定不會變成這樣。

雖然這麼想也無法改變什麼,不禁思考。

也許是心情沉悶的緣故吧。

「我一次都沒有、這麼想過。」

阿薩特的視線落在手上,繼續說道。

「決定跟柯諾耶在一起的,是我。不是柯諾耶的錯。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為什麼?」

「我想跟柯諾耶在一起。可是,我總有一天……會傷害你,也說不定。

……所以,離開的話,或許比較好。」

「……?」

不明白他的意思,柯諾耶投以詫異的眼神。

「會傷害我也說不定……有什麼理由嗎?」

「有。但……不能說。」

阿薩特的側臉,帶著陰暗的黑影。

又是、里克斯吧?

因為里克斯說的話而動搖嗎?

這樣一想,憤怒立刻襲捲而上。

──那隻貓將被體內潛伏的生命所噬。

──最後……該是成為黑暗的化身吧。

里克斯也對柯諾耶這麼說。

不知道那是真實還是謊言。

但無論是真實與否,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

所以,該相信的不是里克斯的話語。

該相信的是──

「什麼都還沒發生,要是自作主張,我可不會原諒你。」

「柯諾耶……」

阿薩特抬起頭,微蹙眉頭看著柯諾耶。

勸說似地,柯諾耶看著那猶疑的眼瞳。

「是我決定將你帶出吉良,而你決定跟我走。你相信著我、跟你自己。所以,貫徹始終吧。」

阿薩特帶著按捺什麼的表情片刻,然後緩緩歛下眼皮。

「是啊。是想要如此。」

陰影並未從他臉上消去。

話語,是沒用的嗎?只懷著想相信的心念仍不行嗎?

該怎麼除去阿薩特的陰影?柯諾耶不免感到焦慮。

還是需要──時間嗎?

「柯諾耶。」

聽聞叫喚,柯諾耶抬起不知何時落到腳上的視線。

阿薩特凝視柯諾耶的同時,伸出了手。

指尖,碰觸到臉頰。

「……嗯、」

身體不自覺顫動,柯諾耶微微轉身。

然後,立刻感到自我厭惡。

又來了。又、避開了他。

儘管內心釋懷,身體卻自作主張地逃避。

阿薩特悲傷似地蹙眉而縮手。

「……你害怕、被我碰觸嗎?」

「…………」

「柯諾耶……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痛苦的樣子。那麼、讓你感到害怕嗎?」

阿薩特失落地呢喃。

──不是。不是那樣。

那時候……遭受襲擊的時候,嚴格說來並不是害怕阿薩特本身。

而是看到阿薩特之中不是阿薩特的某物,因而膽怯。

──是相同的吧。

無論有什麼理由,身體逃避依舊是事實。

阿薩特為此受傷。

所以,說什麼都一樣。

「……忍耐、一下下。」

說著,阿薩特握住柯諾耶的手,探過頭。

阿薩特的臉龐靠近。

臉頰有種溫暖而濕濡的觸感。

是阿薩特的舌頭舔著。

然後摩擦似地輕觸鼻尖,阿薩特隨即別開頭。

「這是,最後。」

「耶?」

「什麼、都不會再做了。」

阿薩特難過似地瞇眼望著柯諾耶,靜靜地闔上眼皮躺下。

柯諾耶仍坐在床邊,懷著被拋下的感覺呆然望著阿薩特的背影。

有種胸口開了個洞的喪失感。

是怎麼回事?

一時無法理解,也不能向阿薩特詢問。

聽聞的話語在腦中回轉,逐漸理解。

──這是、最後了。

是最後嗎?

形成在彼此之間的牆,已經轉為厚石了,是這樣嗎?

拉開的距離,無法填平了嗎?

漠然思考這種事情的同時,發現自己受了不小的衝擊。

真是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得、覺得滑稽。

為什麼、聽到最後的時候──身體沒有因此僵硬?

空白似的腦袋愣愣地思考,柯諾耶回到自己的床位鑽進毛毯。

悲傷或難過,儘管如此的感情都沒有湧上心頭,但因為有如徬徨在白霧中的感覺,還是良久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