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amento
〈第十五日〉 翌日是暗冬的第二天。 晴空萬里，爽朗的陽光自窗口灑入內室。 有些晚起的柯諾耶，小小伸個懶腰的同時望向阿薩特的床位。 但是，床位空空如也。 他自己一個上哪兒去了吧？ 雖然他對外面有興趣是件好事，總是有著許多層面的擔心。 帶著不安的心情，柯諾耶下床。 舔毛之後整裝，走出房間。 下了樓梯，只見數隻貓在等候室內談天說地。 數量少於祭典第一天。 「睡得好嗎？」 聞聲望去。拉傑爾正坐在沙發上。 「你其他夥伴呢？」 「出去了。」 「用走的嗎？」 不自覺脫口而出。 想像惡魔們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不免有些可笑。 或許是看出這種想法，拉傑爾微笑著搖頭。 「即使力量被剝奪，漂浮或短距離空間移動的程度尚且能辦到。此外，我們是被呼喚才過去。」 「過去？」 「算是我們的主業之一。一些召喚者為了實現心願，而犧牲自己的一些東西執行儀式，來召喚我們。」 「全部都被呼喚嗎？」 「不，並非全員。是各自到觸及他們司掌的感情最為強烈者的身邊。比如說，為『忿怒』而狂暴，就是我去。雖然得手的報酬不多，但現在有必要補充力量。」 「犧牲、是犧牲些什麼？」 「最為珍視的東西，什麼都行。無論頭髮、手腕、靈魂，甚至親屬。」 「親屬……。那麼想實現願望？」 「大多都是怨恨或陷害之類。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而抹殺妨礙者的願望。與人類相比較，懷有這種心願的貓還不多就是了。」 ──人類。 這個聽不慣的辭彙，確實聽過是「二杖」的別稱。 「二杖」可以說是孕育這個世界的神祇。 利比卡們從書上讀到「二杖」的事蹟，憧憬而崇拜。 做好事的話，死後可以轉生成「二杖」。 到這種傳聞私下流傳的程度。 不過，除了書本外沒有了解他們的途徑。 除去外型都不清楚。 好奇心使然，柯諾耶站到拉傑爾坐的沙發旁邊。 「你們看過『二杖』嗎？」 拉傑爾頷首。 內心越發期待。 「請問是什麼樣的感覺？」 「…………」 然而，拉傑爾迴避柯諾耶的期待似地別開視線，帶著思索的表情沉默片刻。 不久，緩緩開口。 「是糟到你們無法想像的事物。」 「……？」 投以不明白的眼神，卻沒有答覆。 拉傑爾自沙發起身，輕輕聳肩。 「似乎有傳喚來了。還有一件事能辦到，就是像這樣消失。」 伴隨話語，突如其來的強風穿越等候室。 過於強勁而轉頭閉眼。 柯諾耶再次抬頭的時候，拉傑爾已經消失了。 驚愕地立定當場。 究竟是怎麼回事……隱約只剩下這種想法。 愕然回神望向四周的貓群。 要是被看到，搞不好會起疑。 所幸貓群專心聊天，雖然被突生的強風嚇到，但並未注意到這邊。 鬆了口氣。 伴隨時間經過，開始掌握到狀況。 拉傑爾八成是迴避「二杖」的相關話題吧。 刻意岔開話題。 威爾古也是如此，惡魔們對「二杖」似乎都抱持不太好的感情。 利比卡書籍上的記載畢竟是過於片段的情報。 存在著無法由此窺見的真實吧。 小小吐氣，柯諾耶轉而望向周圍。 萊伊或阿薩特似乎都不在。 正想出外轉換心情而往門口走去，不明物體掠過視野。 掉轉視線，被嚇了一跳。 等候室窗外是褐色的肌膚……是阿薩特顛倒的上半身。 「阿薩特……！？」 「睡得好嗎？」 「……啊啊。」 相對於傻眼的柯諾耶，阿薩特是一臉心平氣和。 「你去看祭典嗎？」 「不。是去找一個在意的地方。」 「在意的地方？」 「啊啊。」 維持倒立的模樣，阿薩特頷首。 「等一下要去。你也要、來嗎？」 一經詢問而稍加思考，沒什麼拒絕的理由。 「帶我去吧。」 如此回答，阿薩特歡喜似地豎起耳朵。 「到屋頂上來。」 「屋頂？ 沒必要吧，直接走大街不就好了？」 聽聞柯諾耶的話語，阿薩特蹙眉。 「……街上太吵雜了。」 原來如此。 所以要從屋頂上走。 「我知道了。」 一點頭，阿薩特敏捷而熟練地爬上去了。 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柯諾耶不自覺為放鬆肩膀而吐氣。 沒想到他會從屋頂上出現。 真的老是被他出乎意料的行動嚇到。 阿薩特在意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柯諾耶出了旅店，從而轉入小巷，攀爬生在裡邊的樹木來到屋頂。 沿著屋頂，柯諾耶與阿薩特往藍閃東邊的森林而去。 從屋頂上得以清楚望見大街上的喧騰，這也別有番趣味。 以前曾前去問話的咒術師的祠堂就位於藍閃東邊的森林。 步行與記憶中相同的道路，側眼望向比肩的阿薩特。 究竟要去哪裡？ 由於柯諾耶全然不知情，他表現出將要告知秘密基地似的高昂氣息。 半途踏入右側的樹林內，往深處前進了片刻。 正當此間，眼前一亮。 風過，滿佈視野的色彩沙沙作響。 白、黃、赤、橙……迎接柯諾耶的是一整片色彩繽紛而撩亂的花原野。 「…………」 沒想到森林當中竟有如此的地方，柯諾耶驚訝到尾巴麻痺的程度。 花的芳香掠過鼻尖。 「……好棒。」 「我看見的時候也嚇到了。」 望見柯諾耶的模樣，阿薩特微牽嘴角。 「你在吉良聽說的嗎？」 「啊啊。聽卡嘉莉說的。」 「卡嘉莉？」 「吉良唯一的雌性。只有卡嘉莉、一直照顧我。」 說著，阿薩特瞇眼望著花園的同時，懷念似地呢喃。 「真想讓卡嘉莉看看。」 呢喃聲並非平時木訥的語氣，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的柔和。 對象一定對阿薩特而言是重要的存在吧。 「你喜歡她嗎？」 沒想太多。 只是阿薩特的樣子迥異於平常，隨口問問而已。 阿薩特有些驚愕地望著柯諾耶，思考後開口。 「跟喜歡……有點不同。像親人一樣的感覺。如果不是卡嘉莉，我小時候就在那個村子裡被殺了。」 「…………」 聽聞意想不到的話語，柯諾耶蹙眉。 吉良的貓確實是對阿薩特不懷好意……。 不知以何答覆，柯諾耶默默將視線投向花園。 在那個村子裡被殺──對此一定有什麼理由。 不只是阿薩特本身，即使是像柯諾耶身上出現詛咒之類的迷信，只要判斷有危險，為了村子無論如何都得排除。 閉鎖的村莊就是這樣。 與自己的經驗重疊，心底隱隱有憤恨未消。想排解情緒，柯諾耶緩緩深呼吸。 眼前依舊是鮮明的色彩搖晃。 生有嬌柔花瓣的花朵，直欲懷疑掠過的風都染上其色，鮮嫩欲滴。 柯諾耶正懷著複雜的想法，阿薩特突然遞出手。 手掌上的是一片花瓣。 「那個是？」 「遺物。母親的。」 正要回答，柯諾耶的腦中浮現疑問。 遺物？指的是花瓣？ 不自覺緊盯著花瓣瞧。 新鮮得彷彿是剛才摘下來，毫無老舊或乾枯的樣子。 「阿薩特的母親是最近去世的嗎？」 「不是。」 「那、是說你母親喜歡的花嘍？」 「不是。這個花瓣，是母親的遺物。」 ──到底是怎麼回事？ 即使是最近的東西，摘下來的一片花瓣絕不可能這樣活生生的。 「……不會枯萎嗎？那個花瓣。」 阿薩特直接了當地點頭。 不會枯萎的花瓣。 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 確實有施加法術的可能，很難向阿薩特問出來吧。 「可以碰嗎？」 阿薩特頷首。 集中精神去碰的話，應該會讀取到記憶吧。 但，並不是想那麼做。 會想觸碰，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 儘管是不明物體，一定充滿了阿薩特與母親重要的回憶。 並沒有如此想知道而需要窺視的程度。 因此，做好心理準備，緩緩以指捏起花瓣。 「………嗚！？」 然而，觸碰的途中，感到眼球內側彷彿爆出火花，柯諾耶連忙縮手。 ──剛剛的是什麼？ 呆然望著花瓣。 「……？怎麼了嗎？」 阿薩特一臉感到不可思議地眨眨眼。 一瞬間，記憶在腦中閃過。 ……與自制與否毫無關聯。 但是，不清楚內容。 總之就是看到些什麼。 「…………」 有種不祥的預感，柯諾耶蹙眉。 突然，濃香掠過鼻尖。 並不是花園飄來的──而是從阿薩特手上的花瓣。 直欲讓目光迷濛的、蠱惑香氣。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這樣對阿薩特說。 沒來由的，有種不能久待在這裡的感覺。 「說得也是。」 將花瓣收入懷中，阿薩特頷首。 然後，柯諾耶與阿薩特為了回到街上而折返森林的道路。
離開森林的時候，天空已染上暮色而將入夜。 穿過依舊毫無冷清之勢的喧騰大街，踏上通往旅店的路。 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阿薩特交談的同時，柯諾耶細想著一事。 是關於阿薩特的父親。 既然柯諾耶與阿薩特的身世相近，搞不好跟母親同樣是在小時候亡故了。 但是，阿薩特說到母親遺物的時候，完全沒提起父親。 也不是特別不自然，還是有點在意。 不，也許正因為際遇相似而在意。 柯諾耶雖然不知道父親的相貌也沒有記憶，仍是與母親相提並論的存在。 一樣的重要。 阿薩特不是嗎？ 儘管如此，這種話不能隨便問的。 懷著小小的疑問，柯諾耶與阿薩特一同返回旅店。
回到房間，柯諾耶淺坐在床上解除武裝。 柯諾耶抬頭，目光與坐在窗邊床上的阿薩特對上。 他一臉僵硬地瞅著這邊。 「怎麼了？」 「……沒有。」 阿薩特轉開視線，欲言又止。 覺得怪異的同時，柯諾耶繼續動作。 但過了不久，阿薩特彷彿下定決心似地蹙眉站起，走了過來。 為他的架勢，柯諾耶有點傻眼。 阿薩特的表情一本正經，冷不防遞出東西。 阿薩特手上握的是一束花。 淡香掠過鼻尖。 這個味道與先前的花園相同。 「……？」 「這個，給你。」 或許是緊張，伴隨相較平時略為粗魯的聲音，將花束更往前遞。 「花很漂亮。」 半為他的氣勢所折，柯諾耶收下花束。 阿薩特低著頭，黑色的尾巴不厭其煩地左右搖晃。 搞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送花，柯諾耶有些躊躇。 但是……忽然覺得該不會是沒有理由吧。 花很漂亮，阿薩特一定是這樣想著而摘花的。 多半沒有其他的意思。 這些花是阿薩特直率的感情，想與柯諾耶分享而給的。 想著有些高興，柯諾耶勾出微笑。 「……謝謝。」 聽聞柯諾耶的答覆，阿薩特安心似地吐氣，回到自己床上。 雖然覺得他沒必要緊張成這樣，但看到他安心的樣子，內心仍感到喜悅。 將收下的花束湊近鼻子，品味香氣。 心想將其中一朵乾燥，帶在身上。 手中的花與花園盛開的種類明明相同，沒來由地覺得格外美麗。 在食堂用過巴爾德端出的晚餐之後，柯諾耶與阿薩特在房間進行晚上的舔毛，準備早點就寢。 縮在床上，有如掉進泥沼般捲入睡意當中。
過了不久，陰之月照耀暗夜的時候。 儘管熟睡，柯諾耶突然睜開眼。 豎起耳朵，偵查週遭的聲響。 有誰在。 儘管壓抑，仍有些微的殺氣。 阿薩特望向這邊。 柯諾耶靜靜地頷首。 ──來了。 殺氣增強。 察覺的瞬間，柯諾耶與阿薩特同時從床上跳起，各自向著擱在一旁的武器出手。 窗外的身影，間不容緩地有如子彈般躍入房內。 「……」 反射月光的刀刃劃出銀色軌跡，襲擊阿薩特。 阿薩特敏捷地後退，避開刀刃。 未能置獵物於死地的身影在半空中翻身著地。 身影是罩著灰布的高瘦貓隻。 從布的衣襬得以看見他右手握著短劍。 目光不移闖入者，阿薩特取過靠在牆上的劍。 反射些許月光的湛藍眼瞳靜靜地晃動。 瞬間，阿薩特傳來的一切感情截斷，感受到的只有──殺意而已。 柯諾耶感到毛骨悚然。 戰鬥的時候，阿薩特簡直跟平常判若兩貓。 從他與侵入貓對峙的側面完全看不出動搖或是恐懼。 轉為排除障礙物的「物體」。 為此打從內心懼怕。 阿薩特動作。 同時間，高瘦的貓也行動。 寂然無聲的闇夜，劍與劍互彈的聲音作響。 接連遞劍的是高瘦的貓一方。 阿薩特怎麼看都是不斷接招。 為取得良機還手的阿薩特再度舉劍反擊。 這廂又遇上高瘦的貓積極攻擊，阿薩特轉為防禦。 有點不對勁。 這樣想著，屏息觀望戰況的柯諾耶終於查覺事情有異。 看起來，高瘦的貓往往能預知阿薩特攻擊時產生的空隙，對此下手。 而察覺他意圖的阿薩特，不斷在斬切的途中轉為防守，彈開敵方的攻擊。 原本阿薩特的重型劍佔了優勢，高瘦的貓靠著短劍得以迅速封鎖阿薩特的攻擊。 阿薩特相當強。 這是柯諾耶親身體驗到的。 因此為高瘦貓身手感到驚愕。 但也不能光說不練。 得支援才行。 這樣想著，柯諾耶放棄取劍。自己弄不好又加入戰局的話，只會讓狀況惡化而已。 然後閉上眼。 緩緩呼吸，靜候內心湧現旋律，滿溢而出的光芒向著阿薩特釋放。 光絲纏繞阿薩特的身體。 或許是感受到充沛的力量，阿薩特出招轉為大膽之勢。 高瘦貓仍想狙擊阿薩特的空隙，但似乎無法判斷經贊牙支援後的能力。 速度不能與先前相提並論的阿薩特的劍，終於砍中了標的。 鈍聲一響，對手彷彿被彈開似地躍向後方。 高瘦貓的手按著肩膀。 赤黑色的液體自指縫流出，反射月光。 然而，高瘦的貓一聲不吭，只是呼吸紊亂而胸口上下起伏，仍舊洋溢鬥志的雙眼望著阿薩特。 阿薩特既然得到贊牙的支援，下一擊該是置他於死地了。 如同柯諾耶所料，阿薩特毫不留情地舉劍。 「……不行、不要殺他！」 歌隨之停止。 阿薩特維持舉劍之姿停下動作，困惑地回頭。 轉瞬之間，高瘦貓蹲低，一鼓作氣跳出窗外。 柯諾耶連忙奔到窗邊，向下望去。 小巷的暗處雖有黑影搖晃的感覺，敵方的氣息隨即消失。 危險的闖入者離去，奇妙的沉默在房間內僵持著。 「剛剛的是……」 「那是……、……吉良的貓。」 「……耶？」 驚訝地回頭。 阿薩特還劍入鞘，將之立在牆邊，輕輕吐氣。 他的表情為陰影所覆蓋，無法看清。 「從森林就一直追著。吉良，絕對不會輕饒壞了規矩的貓。」 「…………」 柯諾耶無言。 沒想到竟然會追進藍閃當中。 現在甚至是祭典的高潮。 相較常日聚集了無數倍的貓。 萬一在大街上遇刺…… 想著，不寒而慄。 「吉良討厭群眾。討厭被注目。所以，不會在公眾場所襲擊。不過……」 彷彿應答柯諾耶的不安而告知，阿薩特筆直地望向柯諾耶。 「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不會。」 不覺得是麻煩。 比起來柯諾耶感到驚訝的是吉良這種不得了的體制。 只是一隻貓，破壞了規矩就要追殺到這種地步？ 而且，既然阿薩特在村子裡被視為眼中釘，不在了對吉良而言豈不是剛好？ 還是要以一儆百呢？ 為了不讓村民逃脫。 「……還好有帶你出來。」 「……？」 「將你帶出那個村子，真是太好了……我現在這麼想。」 「我、決定跟你在一起。所以，不回去吉良。絕對。」 「啊啊。」 「但是，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告訴我。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 「不要想這種事。不然，我帶你出來就沒有意義了。」 「……這樣啊。」 阿薩特總算露出安心似的微笑。 柯諾耶輕嘆。 可真是適合迎接祭典最後一天的夜晚。 將劍擱置一旁，爬上床舖。 阿薩特仍舊站著，沒有躺下的打算。 「不睡嗎？」 「不想睡。我去外面透透氣。」 「我明白了。」 被同鄉者狙擊性命。 睡不著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追尋阿薩特靜靜出房的氣息，柯諾耶縮在毛毯中打盹。 闔上眼皮。 先前與蒙著灰布的貓交手的光景不自主重現。 那隻貓……確實存有意志，當然也能感受到生氣與殺氣。 但彷彿是造出的物體。 單就這一部分而言，頗類似里克斯的追兵。 而且，說起來──阿薩特也一樣。 面對敵人的殘忍冷酷……不，那應該是無情的一種。 並非想殺戮。 眼神的感覺是如此。 第一次在幽刻之谷遇見他也是同樣的目光。 雖然不想混為一談，看到他的眼睛──除了覺得阿薩特是吉良的貓外別無他想。 這部份，要是也能去掉就好。 多了解這個世界，多了解事情。 撫平不安似地，柯諾耶刻意弄出衣物摩擦聲而翻身。 然後東想西想的時候，不知何時進入了熟睡。 |